然而顾容根本就从没做过这种杂活,平时这些收拾的事情从来都是元生帮着他去做,包袱一经由他手,自然立刻变得乱七八糟。
“哎呀少爷!”元生看不过去了,忙过来道,“不能这样放衣裳,会皱的,而且包袱也容易散开。”
说完他将顾容放好的衣服又一件一件地拿出来,重新叠好后整齐地放回去。
顾容在一旁讷讷地,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确实是个娇气的少爷。
顾容回过头去,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宋潜渊。
对方站在那里,眉目矜敛地看着他。
虽然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但顾容总觉得,对方望向他的深黑眸光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东西都收拾好了,去山脚下的马车也安排妥当,宋潜渊一个肩膀挂着自己的包袱,另一个肩膀挂着顾容的,立在车边等待顾容。
等伸手把顾容送上车,宋潜渊也从车外钻了进来。
他将包袱放下,挺直腰背坐在顾容的侧边。
他今天仍旧穿着顾府下人的蓝色粗布衣裳,但是不知道缘何,都是普通的下人衣裳,穿在宋潜渊身上就是比穿在别人身上好看。
车夫驱动了马车。
京郊的路面不平坦,马车一动,顾容便整个人晃了晃。
这辆马车车厢狭小,顾容微微一动,便会整个人靠到宋潜渊的身上。
顾容极力克制自己,让自己在马车里稳稳坐好,维持端庄的少爷模样。
宋潜渊看顾容两只手撑在座下的软垫上,努力地让自己不东摇西晃,觉得有点好笑。
他今天披了件浅蓝色的披风,帽子上依旧是一圈白白的绒毛,只是天气冷了,那披风比以往看上去更要厚实一些,绒毛几乎要把顾容的整个下巴和脖子都给裹住,只余半张好看清瘦的脸,像一只怕冷缩在窝里的兔子。
宋潜渊想起方才收拾包袱时聊过的话题,道:“少爷再过两年多,便可行冠礼。”
顾容怔了一怔,蓦然想起过完年,他就要过十八岁生辰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从前他总盼着长大,可真的一晃眼长大了,他却总没有实感。
想起在病床上蹉跎掉的两年时光,顾容的眸光一黯。
也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到及冠。
宋潜渊又道:“正所谓,男二十而娶,女十五而嫁,少爷届时就该娶妻了。”
顾容呆了一下,道:“我怎么娶妻?”
他这样的身子,不管娶了谁家女子,都是在耽误对方。
宋潜渊继续道:“大宁有先成家,后立业的说法,少爷身边的很多同僚,应当十五岁便已经成家了吧?”
这倒是真的,确实勤学殿有好多同僚都已经娶了妻子,但这和宋潜渊又有什么关系?
顾容疑惑地看向宋潜渊。
宋潜渊道:“君子知耻近乎勇,少爷的贴身衣裳,不应该让这么多人经手。”
顾容的脸“腾”地红了:“我……我……”他磕磕巴巴地道,“没有很多人经手,只有元生……”
宋潜渊回过头看他:“夫人呢?婢女呢?”
那断然是没有的!
顾容急道:“沉香院不常有婢女出入服侍,那些都是我娘安排的,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院里只有元生和你!”
宋潜渊点了点头,道:“所以少爷的贴身衣裳,都是由元生帮忙浣洗。”
顾容嚅嗫道:“总不能少爷自己动手……”
天冷了,他要是将手泡在冷水里,会生病的。
宋潜渊满意道:“那是对的,少爷以后的贴身里衣,除了让小钱子……还有元生帮忙浣洗,最好便不要让其他人碰。”
“那、那是自然……”顾容下意识回答。
但他一接完宋潜渊的话,又好像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容顾容细想,马车已经到了红叶山脚下。
外面的家丁过来提醒顾容:“少爷,到地方了。”
宋潜渊抬手掀开车帘。
红叶山下,霜林尽染,满地的落叶就像一幅美丽画卷。
顾容闻到了山里新鲜的空气。
宋潜渊回过身,搀着顾容下了车。
汤泉在一处山石后面,开凿汤泉的商人在此处搭了一个简易屏风。
今日山里无风,气候甚好,但毕竟汤泉露天无遮挡,虽然大老远就能看到汤泉泉面上冒出来的袅袅热气,但对于顾容来说,还需得万分小心。
宋潜渊将马车上的一应物什搬下来,和家丁一起忙里忙外,给顾容搭起一个新的屏风,这才回过身对顾容道:“少爷,好了。”
宋潜渊的意思是顾容可以换衣裳了。
顾容不需要把衣服全部脱完,只要留一件里衣即可。
他在顾府已经擦过身子,这次泡完汤泉,回客栈再打一盆热水将身上沾染的汤泉硫磺擦干净,晚上就可以清清爽爽进被窝里睡觉了。
一想到忍耐了好几天,今天终于可以舒服地泡一个澡,顾容很开心,他走到屏风后面,把自己的披风解下来。
宋潜渊自觉地站到屏风的另一头,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屏风的缝隙,免得顾容被风吹到。
一件衣服挂在了屏风上。
接着是第二件,第三件。
宋潜渊眼睛望着正前方,不知道为何有些心猿意马。
顾容像是把衣服脱完了,他站在屏风后问宋潜渊:“小钱子,皂角拿过来了吗?”
宋潜渊顿了顿,道:“少爷先去汤泉泡着,小钱子一会儿就去拿。”
屏风后面传来脚步声,接着是“哗啦”一声响。
顾容入浴了。
宋潜渊准备去找找皂角放在什么地方。
忽然,跟随他们来的顾府婢女小翠捧着一个木盆绕过屏风过来。
“小钱子?”小翠差点撞上他。
宋潜渊低头看了看她手里的木盆:“皂角巾帕都拿来了?”
小翠忙道:“都拿来了,我给少爷送去。”
说完她绕过宋潜渊就要往里走。
宋潜渊侧身堵住她的去路。
“小钱子?”小翠不解。
宋潜渊道:“我来就好。”
说完接过小翠手里的木盆,转身绕过屏风,来到了汤泉边。
汤泉很小,就像个小小的鲤鱼池,里头是活水,旁边有个泉眼,正在“咕噜咕噜”地冒着泡。
顾容听见脚步声回头,对着宋潜渊展颜笑开了:“小钱子,这里好舒服。”
是挺舒服的。
汤泉下方正好有块石头,顾容就坐在了那块石头上。
那个高度刚刚好,让汤泉水正好没过顾容的肩膀。
顾容发尾微卷的长发铺散在水面上,他微微侧首,宋潜渊正好能欣赏到顾容弧度优美的尖俏下巴,先前怎么没发现,原来顾容笑起来嘴角竟还有个梨涡。
远山有美景,近看有美人。
宋潜渊缓缓走进,来到池边,蹲下来温声对顾容道:“少爷,小钱子来服侍您。”
宋潜渊也带了身替换的衣裳,本来就是为了服侍顾容用的,顾容的头发长,他自己处理不好,需要人给他打上皂角,以往这个活都是元生来做。
宋潜渊单膝跪下来,从盆里捞出皂角,又卷起袖子,将池面上顾容的长发拢起,搭到自己的膝盖上。
长发已被温暖的泉水泅湿,瞬间宋潜渊膝盖上的裤子也湿了一大片。
宋潜渊毫不在意,如同对待珍宝一般,一点一点地为顾容的长发打上皂角。
那头发浓密而湿滑,在指尖的触感如同丝绢一般。
发根处传来轻微被拉扯的感觉,但不难受,顾容百无聊赖,和宋潜渊聊起了天:“小钱子再过两年,也该及冠了吧?以后想做什么?”
宋潜渊的手顿了顿,道:“自然是留在顾府,小钱子既然被少爷买下,就永远是少爷的人。”
顾容的眸光黯淡,他道:“少爷或许有一天不在这个世上了呢?”
宋潜渊手一滑,不小心扯到了顾容的发丝。
“疼!”顾容蹙起眉,眸中漾起微澜水光,“轻一点!”
“对不起少爷,”宋潜渊连忙道歉,“小钱子不是故意的。”
顾容轻轻撇了下嘴。
皂角已经打完了,只需将长发放回水里清洗。
宋潜渊双手捧着顾容的长发,小心把它们浸进水中,笃定道:“不会的,只要有小钱子在,少爷定能健健康康,一直活到老。”
宋潜渊想起了前世。
他前世也是进了顾府当护院。
他一开始进顾府是情势所迫。
他的养父宋德安在外欠下大笔赌债,宋潜渊好不容易替他将赌债还清,本想在京城的酒楼做一段时间苦工,攒齐路费后就离开京城,结果没想到那家酒楼的老板居然和宋德安有仇。
宋德安生前欠债无数,又因常年混迹赌场,结下的仇人不少,再加上他是个太监,连带着宋潜渊在京城下九流阶层中的名声也变得不好。
那酒楼老板故意通知了京城各大需要用工的商户,不许收容宋潜渊为他们做工,一时之间,浑身是劲的宋潜渊竟找不到一个可以卖力气的地方。
他是不可能去做官的,以他的身份,考取功名去当官是死路一条;他也不可能离开京城,离京需要办理通关文书,而通关文书需要严格的文牒核查,宋潜渊的身份文牒……是宋德安从前花钱伪造的。
虽然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但宋潜渊不想冒这个险。
他此前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远离皇家核心,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如果有可能,他这一辈子都不想和那里有任何联系。
他只想当一个普通人。
后来他阴差阳错进了顾府。
宋德安的病日益严重,得知宋潜渊将他城南的大宅子卖掉后,便急得一命呜呼。
卖力气已经不可能了,宋潜渊只能卖身。
幸好酒楼老板再恶霸,也管不到国公府头上,其他人家都嫌弃宋潜渊是太监的儿子,晦气,只有顾二公子和他的娘亲不会。
因为魏氏说,“我们容儿从前也常被人称作不详,我们不在意这些虚的,只要你愿意好好守着他”。
宋潜渊本来打算着,在顾府攒够了钱,他就去黑市花钱买一份文书,届时他就能离开京城。
没想到两年之后,北平王裹狭着他,带着他起兵造反,他的身份暴露,再想远离皇宫已经不可能了。
太子和皇后均派了人追杀他,皇帝更是发了疯似的到处找他,北平王挟持他意图谋权篡位,最后失败了。
幸好宋潜渊在北平王起兵造反前就离开了顾府,才没有连累到顾容。
前一世,宋潜渊和顾容只是普普通通的主仆关系,他只是念着魏氏的救命与知遇之恩,才一直跟随着顾容,他与顾容说过的话甚至都算不上多。毕竟大部分时间,贴身服侍顾容的还是元生,宋潜渊只是个护院而已。
后来宋潜渊潜跟随北平王的探子潜逃出京城时被太子的人追杀,他下意识躲进顾府。
可能是两年来一直出入顾府,宋潜渊都来不及思考,只是出于本能。
刚进来他便有些后悔,宋潜渊不是个恩将仇报之人,他势必不能连累顾容。
于是宋潜渊正要出去,却发现已经来不及了,太子派的人已经追了进来。
宋潜渊躲在暗处,眼看着太子的人闯入顾容的院子,与顾容打了照面。
那黑衣人拔出长剑,抵着顾容的脖子,恶狠狠地道:“你那护院呢?快把他交出来!他可是朝廷钦犯,私藏钦犯可是要被杀头的!”
顾容的眼睛往宋潜渊藏身的方向瞥了瞥。
宋潜渊下意识觉得,完了,顾容看到他了。
他又往暗处藏了藏,心里计划着最适合的逃跑路线,却没想到顾容道:“我没见过他。”
黑衣人道:“我们看见他进了你们顾府,到了你的院子,你却说没见过他?”
顾容清澈的眸子望向他:“你们是谁?是太子派来的人吗?”
黑衣人被顾容看破身份,眸光有些躲闪。
“你们要找的人,皇上也在找,你们猜我要是将你们暗中追杀皇子的事情告诉皇上,会是什么下场?”
黑衣人的眼中闪过杀意,他将剑尖往顾容的咽喉处送了送。
“杀了我!”顾容道,“你可以动手,我是顾国公府的二公子,若我今夜死于你手,看你怎么向你的主子交代!”
此事不宜声张,太子已经再三叮嘱过他们。
黑衣人收了剑。
几个人互相对视,留下一句:“走!”便翻墙离开了顾府。
等他们走远,顾容才回过身道:“出来吧。”
他果然已经看到自己闯进来了。
宋潜渊利落现身。
“你走吧!”顾容看了看他,“不要连累顾府,我只能帮你到这儿。”
宋潜渊心下触动,抱拳道了一声:“多谢少爷。”
然后他也顺着墙根离开了顾府。
这是他上一世最后一次见到顾容。
再听到顾容的消息,是在西北的军营里,有人告诉他,顾府的二少爷因病去世了。
可能是因为他曾在顾府给二少爷当过护院,所以特意有人告知了他这个消息。
宋潜渊说不出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好像有点难受,亦或是万分可惜。
再重来一世,他回到了那个卖身葬父的集市,一抬头,鲜活的顾二少爷出现在他面前,问他道:“喂,我出钱买你,你愿不愿意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