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沙沙,陈若白一手提灯一手撑伞来到寿康宫。
寿康宫四处都暗着,唯有佛堂灯火通明。
陈太后已经在佛堂坐了许久,见侄儿过来,愁苦的脸上勉强露出一丝笑意。
陈若白快步上前,望着她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蹙眉。
“别担心,”陈太后沙哑着嗓音开口,“每到今日,我总会生出些白发……就当是为了姐姐生的吧。”
她口中的姐姐,自然是先帝的皇后大陈氏。
今日是大陈氏的忌日。
陈若白静静地站了一会儿,这才收了伞吹了灯,又关上佛堂的木门。
他上前拿出三炷香点燃,跪在蒲团上磕头。
陈太后凝望着她最有出息的侄儿,忍不住道:“若是姐姐还在,必定会极为喜爱你,咱们陈家,只有你是个出息的。”
陈若白没应声,在檀香袅袅中睁开眼睛。
“小姑母,侄儿明日便去姑苏了,”他的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姑母照顾好自己。”
陈太后点点头,她是太后,虽然没什么实权,但是皇帝是个心善的,自然不会短了她什么。
正思索着,跪坐着的陈若白已经站起了身,从怀中掏出一小坛酒,还未拿出酒盏,便见陈太后捧着酒坛喝了起来。
陈若白想拦,片刻后又将手放下。
他一向善解人意,自然明白陈太后是有什么难以纾解的心病,只是这心病是什么,他却不懂。
陈太后也做过皇后,只是因为大陈氏的死,一直谨小慎微,后来先帝驾崩,她便做了太后。只是一直避世,寿康宫常常安静地如一潭死水,唯有他过来的时候才有片刻鲜活。
陈太后便这样慢慢老去,愈发沉默寡言,今日能和他说这么多话,已然是极限了。
回神时,陈太后已经将酒坛放下了,怔怔地盯着一个方向。
陈若白叹了口气,温声劝道:“小姑母,您酒量浅,今日便算了,以后可不能再喝了。”
陈太后摇摇头:“有你陪着我才喝几口,平常是滴酒不沾的,况且今日又是姐姐的忌日……”
说着说着,陈太后落了泪,声音愈发沙哑。
“姐姐虽然跋扈,但是极为疼爱我这个妹妹,后来她与先帝情投意合,做了皇后,可是她哪里能容得下别的妃子,又无所出,是以阴毒手段层出不穷,宫中极少有皇子公主平安降生,后来她便让我进宫,说只要有姐姐在,必定是能护住你的,可是她护住了我,自己怎么就去了呀……”
这些事,陈太后每到今日便会说一遍,陈若白一如既往地默默听着,闷头喝了口酒。
酒液入喉,甘苦交加。
只是今晚喝了太多酒,陈太后喃喃着继续道:“从小护着我的姐姐,已经去世十几年了……我却不能为她报仇,只能苟延残喘地活着……”
陈若白惊得站起身,一向温润的脸上多了难以置信的神情,报什么仇?找谁报仇?大姑母不是因为放火烧死永乐公主才进了冷宫,然后郁郁而终的吗?
陈太后已经闭上了眼睛,任由泪痕肆虐,她断断续续地嘟囔着:“那场火……明明是她自己放的……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歹毒的母亲……姐姐啊……姐姐……你斗不过她……”
这个她,自然指的是当朝太后赵氏,皇帝的亲生母亲。
陈若白稳了稳身形,掐着掌心强迫自己冷静,蹲在陈太后面前,一字一顿地问:“小姑母,你可有证据?”
“证据?”陈太后睁开眼睛,像是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神色惊惶地望着陈若白。
“这是我瞎猜的,没有证据,没有证据!”陈太后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愈发沙哑难听,“是我编的!”
陈若白却不这样认为,他静静地思索着。
小姑母虽然一向谨小慎微,但她凭着先帝对大姑母的爱做了皇后,本该掌管后宫之事,但她却将凤印交给当时只是德妃的赵太后,轻易不出门。
他本以为是大姑母的死让小姑母伤透了心,但是谨小慎微到如履薄冰的地步就有些匪夷所思。
“小姑母,大姑母真的是遭人陷害的?”陈若白温声道。
陈太后的身子抖若筛糠,她小心翼翼地藏了十几年的秘密被侄儿发现了,她会不会死?会不会死?
“小姑母,您别怕,”陈若白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侄儿不会说出去的。”
陈太后看着她最得力的侄儿,动了动唇,忍不住将埋藏在心底的秘密倾吐:“永乐公主……不是被烧死的……”
萧越走出寿安宫时,迎面遇见陈若白。
两人同样藏着心事的男人静了几瞬,不约而同地走向小花园。
“参见皇上。”陈若白拱手行礼,收起心中万千思绪。
“免礼,”萧越垂着眸关心他几句,“行装可收拾妥帖了?”
陈若白颔首:“微臣定不辱使命。”
萧越望着天边的一轮明月,久久未说话。他静静地思索片刻才道:“此事不可声张,若是人手不够,朕可以派些侍卫与你同去。”
陈若白自然明白,也没推辞,很快便接受了。
萧越便没再说什么,天色已晚,他让陈若白出宫。
陈若白欲言又止,忍不住道:“皇上,您与长公主还是要避讳一些,您这么晚从寿安宫出来,难免会被人看见。”
萧越意外地看他一眼,陈若白向来不插手旁人私事,一心钻研升官之道,什么时候这么关心他与眠眠了?
陈若白自知失言,找补道:“微臣只是怕,怕微臣还未找到与殿下相似之人,这件事便兜不住了……微臣告退。”
萧越无声一叹。
他又何尝不知,太后已经怀疑了,不,是一直在怀疑,只是最近隐藏的很好。
他目送着陈若白的背影,默默道了一句一路平安。
可翌日是比往常更猛烈的暴雨,狂风压断树枝,砍断树干,暴雨洗刷着天地间的一切,连皇宫都变得泥泞一片。
幸好第二日像如天监所言一样,雨停了,隐隐能看见一弯彩虹。
萧越作为皇帝,自然又开始忙前忙后,整日不见踪影。
太后开始诵经祈福,皇宫中的大小事宜都交给贺眠眠处理。
她偶尔能见他一面,但他总是步伐急促面色凝重,她便远观,从不上前,望着他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背影。
掌管整个皇宫的事务已然让她喘不上气,而他掌管着天下,只会比她更难,压力更大。
她便每日让御膳房熬些滋补药膳送进含元殿,此事做的正大光明,并未避着太后,太后没有说什么,任由她送。
被狂风暴雨压断的树木都被清理干净,皇宫重新变得正气恢弘那日,皇上终于久违地来到寿安宫用晚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