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报社,换上那套衣服鞋子,摄影记者替我拍过照片后,我就走出报社,开始了乞讨生活。
这些年来,我先后遇到了很多以暗访起家的知名记者,在交谈中得知,他们的暗访都起步较晚。而十年前,很多省市的报纸都还没有走向市场化,更不会有暗访这种披露社会真相的形式出现。所以,我相信我可能是中国第一批暗访城市特殊群落的记者,可能也属于中国第一代暗访记者。
多年过后,我还能清楚地记得那天去暗访的情景。炽烈的阳光照耀在我的肩上,也照耀着滚烫的柏油路面。高楼大厦的上方,有长长的鸽哨掠过,像竹片abbr/abbr划过结冰的河面,听起来异常凄厉。那是我第一次去采访,也就是去暗访。我不知道会遇到什么人,也不知道今晚露宿何处,还不知道会不会挨打,会不会被乞丐们传染上一些可怕的疾病。乞丐们都是社会弱势群体,他们大多数居无定所、食不果腹,而病毒也最容易侵染上他们,包括肝炎、艾滋等等各种知道名字和不知道名字的疾病。他们的情绪也最不稳定,很多人都有各种精神疾病:暴躁、易怒、破坏欲、报复欲望、仇恨社会、下手不知道轻重……我即将走进这样一个群落里,即将与这样一群人打交道,但是那天我一点也不害怕,强烈的生存本能让我忘记了恐惧。我告诉自己,我必须在这家报社生存下去,必须脱颖而出,付出再大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我来到了这座城市最繁华的一条大街旁,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张纸铺在地面上,上面写着“妻子残疾,又身患重病,夫妻流落在此,求好心人帮忙治病”之类的话。纸上放着一个破碗,碗边被磕出了一个豁口。我坐在纸张后面,靠着墙壁,一副奄奄一息垂头丧气的样子。我不敢看来来往往的人群,担心他们从我的眼中读出了欺骗。我只看着他们的鞋子,一双双皮鞋和旅游鞋,都很漂亮,款式新颖。我想着,城里人真的有钱,这些鞋子少说也有几百元,而我从来没有穿过50元以上的鞋子。
几分钟后,来了一对母女,孩子穿着白色旅游鞋,母亲穿着红色凉鞋。孩子大概刚刚上学,她一个字一个字吃力地念完了纸上的文字,然后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枚一元钱的硬币,放在了破碗里。我低头看着一双旅游鞋和一双凉鞋离远了,看着母女倚靠在一起的背影,心中一阵悲怆。善良纯洁的孩子怎么能知道这个世界上充满了欺骗和丑恶?我们总是说自己亲眼看到的才能够相信,其实很多时候自己亲眼看到也不能相信,在事物表层的下面,掩盖的是无人知晓的真相。
临到下午的时候,我已经有了20多元的收入。这些钱中,有一元钱的,有五角的,还有一角两角的纸币。我把一元和五角装在口袋里,只把一角两角的纸币放在破碗里,让其他人相信我一直没有要到钱。
快到黄昏的时候,我的收入已经达到了50元。而50元,是上世纪末期这座城市白领一天的收入。
大街上的鞋子渐渐少了起来,商铺的灯光也次第点亮了。又是一天没有吃饭,我已经饿得前心贴着后背,我准备起身。突然,一个穿着衬衣长裤,打扮很普通的中年男子走来了。他一脚踢翻了我的破碗。破碗在人行道的水泥路面上滚出了很远,然后掉落在柏油路面上。我惊愕地抬起头来,看到中年男子一张愤怒的脸。中年男子呵斥道:“老子注意你半天了,他娘的在这里要饭,给谁打招呼了?footer/footer”
我站起身来,惶惶不安地从口袋里掏出事先准备好的一包红梅香烟,抽出一根,双手递给他。我满脸堆着谦恭的笑容,弓着腰身,看着这个脸上有着一块刀疤的中年男子说:“大哥,兄弟今天刚来,不知道这里的规矩。您老高抬贵手。”
刀疤男人把香烟叼在嘴角,我划燃火柴点着了。他仰着脖子,眯缝着眼睛,一副神气活现的嘴脸。在北方,如果你给对方点烟,对方会伸出双手,手掌合拢,做出一种挡风的手势。不论有风没风,这是表示对点烟人的尊重和感激。然而,刀疤男人嘴脸丑陋,态度蛮横,双手插在腰间,连动也没有动。他对我表示出极度的不屑。
他斜着眼睛看着我说:“这是老子的地盘,没有老子点头,就不能在这里干活。”现在,他把乞讨称为干活。
我从来不知道乞讨还要给有关方面有关人士打招呼,也不知道乞丐居然也有地盘。我以前在西北一个小县城工作的时候,只知道那里的街痞划分有地盘,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滋事打架,他们就会“挺身而出”;如果有人在他们的地盘上做生意,就得向他们缴纳保护费。两伙地痞经常会打群架,有时候是因为一方越界收钱,有时候是因为一方想扩充地盘。现在,这些地痞头子都做了城关镇所属的几个村的村长或者经理,每个人都坐拥几百万。
我一再给刀疤男子赔小心,一再道歉。刀疤男子一直神情倨傲,他在我的身上找到了极大的优越感。后来,他依旧斜着眼睛说:“跟我走!”
他走在前面,高视阔步,像一只骄傲的大公鸡;我跟在后面,亦步亦趋,像一只束手就缚的黄鼠狼。走出几百米远,来到了一座废弃的楼房里,登上台阶,走到三楼,我看到三楼的空房子里有几个人,或卧或躺。他们都把脸涂抹得脏兮兮的,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一看就知道是乞丐。
一名乞丐对我进行搜身,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掏了出来,放在地面上:一包红梅香烟,一个一次性打火机,50多元钱,还有几张花花绿绿的传单,那是我用来上厕所的手纸。这名乞丐从烟盒里掏出香烟,给他们每人发了一根,唯独没有给我。
刀疤男人抽着烟,斜着眼睛问我:“哪里人?来这里多久了?”后来我才知道,他的眼睛本来就是斜视,他一直都是斜着眼睛看人。我以前对他存在误解,我应该道歉,因为斜视不是他的错。他也想正眼看人,可是无法“正眼”。
我说出了我们那座县城的名字。他说他去过,然后以一副历练江湖的口吻问我,县城的哪条路上有什么建筑,县城的每条街道都叫什么名字。他问得很详细,甚至说出县城一些前几年知名的事情,问我是谁干的?那些人要么是县城成名已久的地痞流氓,要么就是靠着胆大和无耻而在改革开放后依靠坑蒙拐骗迅速掘得第一桶金的大老板。我对答如流,他解除了对我的戒备,拍着我的肩膀说:“以后就跟着大哥干。”
也是在以后我才知道,他曾经结过婚,而妻子就是我们县城郊区的女子。后来,妻子跟着别人跑到了省城,他便来到省bdi.99lib?/bdi城寻找,最后不但没有找到,还弄得身无分文,就进入乞丐行列,做了“大哥”。
大哥不是乞丐行列的老大,老大是帮主,而帮主从来不露面。
我见到帮主已经是一周以后的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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