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神圣的文学!我看到你在远方,在我的黑夜中显露出来,就像一束明亮的星光划破乌云一样。我把手伸向你,黑暗却将你覆盖,而你又重新闪出,再次出现,且离我更近。黑夜露出鱼肚白,你的火焰吸引着我。我属于你,你占有了我,我消失在你身上。你自个儿就是一个完整的天地。在时光长河的潺潺流淌中,你宛如一座巍峨而神秘的殿堂,静静伫立在岁月的彼岸,散发着永恒而迷人的魅力,吸引着无数灵魂如飞蛾扑火般投身其中。而我,则是那痴迷的朝圣者,怀揣着炽热而虔诚的心,奔赴这场灵魂的远征。
噢,不朽的文学!你是生命长河中的璀璨星辰,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是心灵深处的温暖港湾,给予我无尽的安慰和力量;是相伴一生的贴心伴侣,与我携手走过人生的每一个阶段。你抚慰了我痛苦的灵魂,恢复了我的坚定,使我重获了爱的福祉。你的盈盈眼波像冰山上流下来的绿水,含有一切的善。哦,不,你是超乎于善的。我从你的眼里看到了不可思议的光明,从你的嘴角领会了无法言喻的笑容,从你的心头听到了永恒生命的跳动。
噢,极致的欢乐!我来到了终极。终极?根本没有终极。前进,倒下,爬起来,然后被毁灭,为了重新开始。灵魂与肉体像逝水东流。个人、民族、自然、宇宙万物的原子,都在一刻不停地分泌那变幻莫测的蛹:死和变!
一天深夜,鸿影伏在铺满稿纸的书桌上,整个人被台灯的亮光笼罩着。他的目光在朦胧中漂浮到一个远离当前景象的地方。生活的记忆,梦幻的风浪,一切形象陆续飘过,它们的流动使脑子逐渐更新。思想通过意念的面目出现,像滚烫的金属熔液,流入意念的熔炉之中。这个意念留存在深处,它的存在隐约地由黯淡的闪光显露出来,就像从溪水的淤泥底层不断冒起的沉重气泡。在生命柔软的外壳之下,隐藏着一个坚硬的内核:拼搏!他必须孤独地搏斗。可怕的战斗。他把门关上,没有一个人能进来。他整日整夜地处在内心迷醉的状态中。此时此刻,他周围的一切,整个外在世界,都是他自由创作的一个命题。在这些创作中,他的热情的梦幻狂想在舞蹈。灵魂在轻松飘逸、毫不沉滞的状态下,和焚烧柴火的火焰一起飞舞,一起漫长地旋转着从火堆上升腾。
他生命的川流,直到今天才豁然开朗。个人的川流和时代的川流交汇在一起,蜿蜒地、无定形地寻找它的归宿。热血在滚动,那是大地最后的低语。在这流向海洋的恒河中,吸引他的并不是大洋,而是河流。他消失在河流之中,只是为了重新发现千万个自我。非我即我,我即非我。他在波纹交错的河流中认出自己。在这河水中,有数不清的个性所组成的自我形象。他在别的波纹中同样看到自己的波纹。整个水波在回旋之中,漂向大海。洪流涌起波涛,急湍而过,他在它的血脉中,听到大军前进的步伐声。
长时间的静默之后,鸿影从梦境中回到现实。他凝视着桌上成堆的稿纸。小说已经大功告成。不,确切地说,一个鲜活的生命诞生了!一个新生的婴儿!没有身体的灵魂,如同黑夜池水上漂浮着的宁静不动的莲花。鸿影看得出了神,他似乎能捕捉到它的目光。他感觉到走近了边缘,走入了秘密,或许已看出了生命的究竟。新生儿的心灵用老到的目光回应他的盯视——那是永恒的目光——充满爱意地望着他。爱,或许就是所有一切的答案。是的,他创造了它,生育了它。创造和生育,不就是一回事吗?这种生育,是孕育灵魂的生育。思想就像一粒种籽,藏于流动的深渊。一个伟大的人生,任务就在于把思想从深渊中剥离出来。这样的生育往往需要一辈子。
反观这位慈父,他老了,老得多么快啊!他的健康已被摧残,一天比一天虚弱。他一动不动,四肢麻木地坐在椅子上,握笔的手时时发颤。他的脑袋嗡嗡作响,血脉疾跳。一张痉挛的脸,眼神严峻,嘴角辛酸地瘪着,面颊深陷,显得苍老而憔悴,像一株干枯的衰草。在这苍白的面孔上,已经有着最凶猛的疾病的阴影。现在,疾病侵蚀得更深了。它已经占据了地盘,露出了瘆人的獠牙。发烧的眼睛,发黄的眼球,沉重的眼皮如同棺材的盖板。他在雾中挣扎。尽管他很坚毅,但巨大的工作量把体内的血液都榨干了。他费劲地写作,就像牛马耕地一样吃力,累得筋疲力尽,两边太阳穴的血管都暴胀充血了。常年累月的辛劳,留下了无情的痕迹。生命在消逝。
他觉得他的生命仿佛已经和他脱离,好像夕阳下的一个阴影,影子还勉强连在他的脚跟上。他的生命还跟随着他。但是这个影子,不久就要融化在吸收他存在的更大的影子中。他还剩下什么呢?这个绝望的生灵不停地向上爬,悬崖上每一个突出点都留下他的血迹。时间一到,或早或晚,他将撒手而滚到无底的深渊中去。他想超越自己,可是已经精疲力竭。今天,他已经到达史诗的终点,上升的弧线终结了,巨人滚落到深渊中,重新落入茫茫的黑夜。所有天才的成就,人类的进步,都是付出惨重代价换取的,是血淋淋的桂冠。
鸿影用深沉幽暗的目光注视着生命的流逝。在这目光中,即使充满阴影,像一个无底的深渊,也有一种奇异的平和占据着主导地位。他作为捆绑在火刑架上的受罪者,并不设法挣脱。他接受它的吞噬。被命运选中的人,用痛苦和死亡征服永恒,将生生不息的轮回打破。醒醒吧!重新打开门,让鲜血继续流淌!他还有许多沙漠要穿行。他愈往前走,前面的沙漠愈干燥。他的脚步下面涌现鲜血似的水流。酷刑般的朝圣之路要求灵魂重新喘过气来,为的是使它再一次喘不过气来,按照一种纷乱的节奏,缓慢地重新恢复平衡。
一切延续的状态都趋向虚无,它的充实性也无法使之避免。在延续不断的状态中,最惊心动魄的思想飞跃,如果不中断、不更新,必将消失于存在的深渊中。持续不灭的意识,亦将消失于一种没有光明的阴影中。鸿影对于周围滚滚的波涛、令人眩晕的旋风,都已不放在心上。他什么都不肯定,什么都不否定。孤独的眼光充塞一切。自我就是一个世界。他在他的世界里,听到一个永恒的“是”字。他从融化于众人的自我中解脱出来,为了使他能在生命的最后一秒钟,霎时间衡量出他思想的深度,他的生与死的缘由。
小说的帷幕拉开了。各位请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