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彻底的黑。
没有天,没有地,没有声音,也没有时间。
楚宁的意识像是被一层厚重魂幕包裹着,无法挣脱、无法挣开。
不知过了多久,忽有一线灰光自前方浮现,如同冰面上一道裂痕。
接着,整个虚空忽然破开,化作一面巨大的“镜”。
那镜没有边,没有框,也没有倒影。
它只是静静立在前方。
一道古老的魂音,宛如自混沌深渊中传来,缓缓响起于楚宁魂海深处。
那声音无言,却像是某种极古老的问询,在无声中敲响。
他识海震动,四周魂息微颤,只见面前那面尚未完全明灭的镜面泛起一圈圈涟漪。
一道身影,从镜面深处缓缓浮现——是他自己。
只是,那“他”此刻,披发覆面,衣袍残破,魂息断绝,宛若将死之人。
下一刹,镜面碎裂,光影骤变。
魂识仿佛被一股看不见的力量拖拽,穿越某道极深的魂界界层。
没有风,没有光,只有如落入深渊般的沉坠感。
天地骤然翻转。
楚宁眼前一黑,继而睁开眼。
他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无边的沙海之中。
天地昏黄,日月不见,灰光如尘,铺洒在起伏的沙丘上,如同残烬。
天光无源,四野死寂。
脚下的沙,温热如血,仿佛某种尚未冷却的记忆。
他低头望去,只见前方百步之外,静静躺着一具身影。
那是他自己。
不再呼吸,不再有光。
眉心的“天命锁印”已然模糊,魂轮断裂,识海沉寂。
衣袍破损,身侧断雪刀已碎,雷息四散于沙中,仿佛天地间最后一丝雷火也终于熄灭。
楚宁缓步走近。
那具“未来的自己”身躯僵硬,却并无挣扎之痕——像是没有死于战斗,而是死于命定的终点。
四野空无一人,谢明璃未在,楚云无踪。
天地无应,天人两断。
雷火早已覆地,一切归零。
脚下的沙发出细细响声,每走一步,都像是将前世今生压入沙底。
忽然,有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古老、沉静,仿佛从沙粒深处渗出:
“若你此生只能落于此局,是否仍愿踏这一步?”
声音并无威压,甚至近乎温和,却有一种令人无法回避的沉重。
楚宁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走到那具“死去的自己”身边,缓缓坐下。
风轻轻掠过他鬓角,吹动断雪刀残锋的碎片,在空中划出一道微光。
他低头,看着那具失去魂息的身躯。
那确实是他。
没有一点虚假,连唇角的血迹、掌心的老茧都毫厘无差。
他忽然意识到,这不只是幻象,这是命运所写下的可能终章。
一息,两息,他才缓缓开口:
“若必须如此……”
“我也要死得明白。”
语气平静,没有悲壮,更没有抗争。
只是将这句回应,当成一块碑石,刻入此境。
下一瞬,那“尸身”悄然崩解,如沙归尘,随风散落天地间。
而整个沙海世界也随之轻微震颤,层层裂纹自他足下蔓延,如镜面破碎。
“咔。”
幻境崩塌,雷魂归位。
楚宁心神震荡,魂识剧烈一颤,却并未崩散。
他缓缓起身,仿佛刚从一个极深的梦中归来,目光沉静。
——他未拒死亡,而是正视它。
这是浮阁镜中天的第一问。
他,用“坐下”来回应。
不是战斗,也不是逃避。
只是选择面对,选择看清这一步的尽头。
哪怕尽头是寂灭,他也愿明明白白走到那里。
光影骤变,天地翻覆。
镜光碎裂之际,魂识尚未归位。
楚宁只觉心神微震,魂海如海底轻颤,有些熟悉的声音仿佛从极远处传来——似是谢明璃的低语,又似是楚云的轻笑。
他本以为,那三问已然落尽。
却不知,真正的魂镜,往往不是以审问的姿态现身。
而是在你放下刀之后,问你一句:
“你还想走回去吗?”
还未等他看清声音的源头,下一重幻象,已悄然铺展开来。
楚宁睁开眼,脚下竟是熟悉而遥远的青铜祭台。
帝魂台。
四周重檐高墙,帝都禁苑风声如铁。
台阶之下,列座森严,文臣、武将、宗亲、宗正台、律堂、内史、典仪俱在。
不是记忆。
是镜象。
镜中人不言,魂象却声声如诛。
“你毁了律章!”
“你废了血统!”
“你斩的是一国之根!”
“你——以一介散魂之身,夺天下之魂命!”
那不是吼叫,也不是责备,而是百官魂念汇聚的千年铁律,化作一道道符印,层层围绕帝魂台。
每一个声音都从楚宁四面八方而来,仿佛天地本身都在向他诘问。
祭台之上空无一人,唯他一人站于中央。
斩魂之刃早已化虚,却仍能在他手中感到那柄断雪刀的余温。
他没有回头。
但他知晓,在他身后,谢明璃与楚云正默默伫立——不语,不动。
甚至不问一句“你后悔吗”。
他们只是站在那里,让他知道:
——你并非孤身一人,但此事,唯你能承。
忽然,魂镜之上,一道低沉的声音浮现:
“你之所斩,谁来承?”
这不是外界之问,而是魂镜之问。
是镜中天对“决断之代价”的真正拷问。
魂象在等待他的辩解,或者怒吼,或者愧悔,甚至一句“我别无选择”。
但楚宁都没有。
他只平静地低头,垂目,看向那早已斩碎的帝魂图残影,在幻境中像一枚残缺天命,漂浮于虚空。
他淡淡开口,语气如祭:
“因无人敢承,故我斩。”
语落,魂镜一震。
周围百官魂象如纸片折叠,化作无数裂纹溃散,消融于帝魂台的台阶、玉壁、铜纹之中。
最后崩裂的,不是众生的指责。
而是那悬于半空、已然残碎的帝魂图。
“啪。”
魂镜碎裂,幻象消散。
他缓缓闭眼,再睁开时,神色无喜无悲,唯有一点极深处的疲惫。
——不是因为他无悔。
而是他从未让“悔”决定他的方向。
他本以为,镜中天的问询已毕。
可镜问的终章,不是斥责,不是劫火。
而是递给你一杯温茶,说:
“你其实可以不背负任何事。”
真正危险的,不是痛苦。
而是让你开始相信——“不痛也可以很好。”
他醒来时,是在一间温暖的屋舍中。
晨光从木窗缝隙透入,薄雾微白,光影斜斜洒在桌案上。
铜壶尚热,茶香轻浮。墙角放着几本翻旧的书册,还有昨日未批改完的讲义。
他愣了一瞬,低头望向自己——手上无符,无印,无伤。
一只鸟儿站在窗棂外跳了两步,啄了啄木窗,飞远。
街口传来清脆呼唤:
“楚先生,早茶别凉啦!”
他回头一笑,随手披上外袍,推门而出。
巷口有个小饭铺,掌勺的是雷万钧老爷子,镇上开武馆的,手艺粗却味正。
晨风吹过,纸鸢摇曳,孩童在街角练拳,呼喝如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