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天沉默了。
他站在原地,仿佛被雷铮那番沉甸甸、带着金属般质感和鲜血重量的话语钉在了原地。
维多利亚港的风浪未曾让他动摇,
商场的诡谲博弈也难让他失态,
但此刻,在这个弥漫着消毒水和青草气息的医院小花园里,面对着一个年轻军人坦诚到近乎悲壮的宣言,他坚固的内心世界,竟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他胸中翻涌、碰撞。
他被打动了。
无可否认。
当他听到“军人的忠诚”、“生命起誓”、“竭尽所能”这些词汇从一个眼神清澈、脊梁笔直的年轻人口中说出时,他内心深处那个沉寂多年的、属于老兵的灵魂,被狠狠地触动了。
他太熟悉这种气息了,这是淬炼于烈火与钢铁中的纯粹信念,是无法伪装的赤诚。
他甚至在这一刻,模糊地从雷铮身上看到了自己早已逝去的青春,以及那位将念军托付给他的、牺牲了的战友的影子。
这份熟悉感和认同感,像一根细微却尖锐的刺,精准地刺中了他情感中最不设防的部分。
他几乎要下意识地点头,为这份沉甸甸的担当喝一声彩。
但下一秒,那股刚刚涌起的欣赏和共鸣,瞬间被更庞大、更冰冷的现实恐惧所吞没。
正是因为这份打动,让他更加坚决地拒绝。
理由恰恰源于雷铮的真诚!
这个年轻人越好,越优秀,越具备军人的崇高品质,就意味着他越会义无反顾地冲向最危险的地方,越会恪守职责直至最后一刻——而这,正是刘光天最深恶痛绝、最想为女儿规避的命运!
他仿佛已经看到,女儿将来是如何在无尽的等待和突如其来的恐惧中煎熬度日。
雷铮给出的“忠诚与生命”,在刘光天看来,恰恰是女儿幸福生活的“对立面”。
他不需要一个可能成为烈士的女婿,他只需要一个能平安陪女儿过寻常日子的普通人。
欣赏一个人,和同意这个人成为自己女儿的未来,是两件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事情。
更让他感到无力和自我鄙夷的是,他发现自己无法说出那个最直接、或许也最有效的解决方案——让雷铮退伍。
那句话就堵在喉咙口。
用他的财富和资源,完全可以给雷铮安排一个无比优渥、安稳的未来,足以“补偿”他放弃的职业。
但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自己曾是个军人!
因为他知道对于雷铮这样的军人而言,那身军装意味着什么!
那不是一份工作,那是一种融入骨血的身份和信仰!
让他去劝这样一个优秀的、刚刚立下战功的军人脱下军装?
这种话,是对对方人格和选择的极大侮辱,也是对他自己过往经历的一种背叛。
他刘光天再怎么样,也绝说不出如此不堪的话。
这种矛盾的撕裂感,让刘光天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无力和焦躁。
他发现自己以往无往不利的武器——财富、权势、阅历——在这个年轻人和他的信念面前,全都失效了。
他无法收买,无法恐吓,甚至无法用“为你好”的理由去劝退,因为对方坦承了一切艰难,却依然选择了坚守。
而他,连抛出那个最具诱惑力也最卑鄙的选项都做不到。
这种彻底的失控感,让他恐慌,也让他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自我挣扎。
他久久地盯着雷铮,目光里的锐利和审视渐渐被一种极其复杂的沉重所取代。
那里面有未能说出口的欣赏,有无法消弭的担忧,有作为父亲的固执,有无法言明的愧疚,更有一种“我理解你,但正因为我理解你,所以我绝不能同意,而我甚至连说服你的立场都如此矛盾”的痛苦决绝。
最终,所有的激烈交锋都化为一声极深、极沉的叹息,消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那叹息里,充满了无力回天的沉重。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行”。
他甚至无法给出任何明确的回应或条件。
他只是用一种疲惫而无比复杂的眼神最后看了雷铮一眼。
然后,他转过身,步伐略显沉重地,朝着女儿等待的方向走去。
留下雷铮独自一人,站在原地,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没有硝烟、却耗尽全部心力的对峙。
这场对峙没有赢家,只留下了一片沉重的、充满未决问题的寂静。
沉默,有时是最沉重的拒绝。
而这次的沉默里,还掺杂着一丝无可奈何的敬意和无法言说的自我挣扎。
刘光天朝着女儿走去,方才与雷铮对峙时那股逼人的气势已然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疲惫和难以化解的凝重。
李念军紧张地看着父亲走近,他的脸上没有胜利者的表情,也没有暴怒的痕迹,这反而让她更加不安。
她急切地迎上两步:“爸,你们……谈得怎么样?他没冲撞您吧?”
刘光天在女儿面前站定,目光复杂地端详着她担忧而又带着期盼的脸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