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等了。”他对顾景行说道,语气恢复了些许温度,“这边走,正厅嘈杂,我带你看后面的院落。”
他引着顾景行绕过正厅,从侧面的回廊走向宅院深处。
越往里走,前院的喧闹声便愈远,逐渐被一种深宅独有的幽静所取代。
乔易清对这座宅院了如指掌,轻声为顾景行指点:
“你看这第二进厅堂的梁架,典型的明代抬梁式,瓜柱用得极有章法,这檐下的镂空木雕,是‘松鼠葡萄’,寓意多子多福,倒是应了今日的景,可惜匠气稍重,不如前院门楼上的‘麒麟送子’古朴灵动......”
他的解说清晰而精准,带着文学修养赋予的优美措辞,又显然对建筑本身有着深刻的理解。
顾景行听得入神,不时发问,或指出某一处结构的精妙之处。
两人穿梭在层层递进的院落中,夕阳最后的余晖透过精美的什锦花窗,在青砖地上投下变幻的光影。
雕梁画栋、匾额楹联,在两位同样受过西方教育却又深谙东方美学的年轻人眼中,焕发出不同于寻常百姓所能领略的深意。
他们谈论着斗拱的力学与美学,比较着中西方建筑对空间的理解,偶尔,前院传来的唢呐声会打断他们的交流,乔易清便会微微蹙眉,随即又恢复平静,仿佛那场正在进行的婚礼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噪音。
不知不觉,暮色四合,宅院内亮起了灯笼,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建筑更加深邃的轮廓。
“顾先生想必也饿了,”乔易清忽然停步,站在一处僻静的小院月洞门前,“家中宴席嘈杂,若不嫌弃,我让厨房备几样小菜,送到我书房旁的偏厅?你我也可清净说话。”
顾景行求之不得,立刻欣然应允:“那真是再好不过!叨扰乔先生了。”
偏厅不大,陈设清雅,点着明亮的电灯,这令顾景行有些意外,没想到这样的老宅院中竟然会有电灯。
很快,几样精致的山西小菜和一壶温好的黄酒便送了上来。摒退了下人,周遭终于彻底安静下来。
三杯两盏淡酒下肚,两人之间的生疏感迅速消融。
他们聊起留学时光,巴黎左岸咖啡馆里的哲学争论与柏林建筑学院的严谨氛围形成了有趣的对比;他们聊起国内的局势,对时局的忧虑和对未来的迷茫在言辞间悄然流动;他们更聊起彼此的事业。
顾景行谈起他测绘保护古建筑的理想,谈起那些在战火和忽视中岌岌可危的瑰宝,眼中闪烁着热忱的光芒。
乔易清则安静地听着,偶尔插言,总能切中要害。当被问及自己的打算时,他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摩挲着温热的酒杯。
“文学之于当下中国,有时让人觉得无力。”他声音低沉,“在巴黎,我们读普鲁斯特,讨论超现实主义,但回到这里,看到的依旧是铁屋子一样的沉闷。父亲此举......”
他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说下去,转而道,“或许,我能做的便是用文字记录,用新的眼光去审视我们的旧魂灵,无论是赞美还是批判。我或许会去北平或上海,尝试翻译、写作,或者......办一本小小的刊物。”
他的话语里没有激昂的宣言,只有一种沉静的、经过思考后的决心。
顾景行望着他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忽然举起杯:“为记录,为审视,也为唤醒。敬文学,也敬永不消亡的美。”
乔易清微微一怔,随即唇角漾开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举杯与他轻轻一碰。
“敬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