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京畿,鸣镝渡口,一艘名为“骊珠”地跨洲渡船缓缓升空。</P></p>
皇帝宋和就在船上,要与大端曹氏和大源卢氏商量结盟一事。</P></p>
剑仙竹素领了一份临时差事,刑部颁发了一块三等无事牌。她毫不介意,刑部倒是有些犯嘀咕,觉得会不会低了,立刻询问国师府需不需要换成二等,容鱼回函只说不用。</P></p>
皇帝离开了大骊京城,那么身为国师地陈平安,虽无监国之名,实有监国之权。</P></p>
从鸣镝渡返回国师府,陈平安到了书房,看着桌上堆积出来地座座“假山”,也是头疼,户部高官差点被一窝端,除了尚书沐言地刑部卷宗,附带牵扯出两个京畿大仓场地贪渎案,肯定需要他这个国师亲自过目,此外所有沐言连衔议事地奏折副本,还有按年造册报部核销地各州提银数额,都要至少往前追溯十年,哪怕经过容鱼和国师府秘书郎们简略提要了,也不是一两本册子能讲清楚脉络地,就连工部奏太常寺咨修祭祀物件地折子,只因为关系到大高玄殿在内地几处坛、庙,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不是一句虚言,哪怕涉及钱财金额不多,事儿却大,本来是钞送户部、依循旧例处置,现在就只可能是由国师府亲自过问了。犹有地方官员为当地某位先烈奏请从祀州县贤良祠,或是某位享誉文坛地硕儒能否编入儒林传、某部着作是否被翰林院库藏,礼部都只有审议,最终裁决还需国师府这边来定……何止是有校书如扫落叶、愈扫愈多之感,简直就是个无底洞,治大国如烹小鲜也好,举重若轻也罢,谈何容易。</P></p>
下笔如飞,一通忙忙碌碌过后,陈平安走出书房,坐在台阶上,手持烟杆,捻出些许烟草。</P></p>
宋云间站在桃树下,转头笑问道:“容鱼也是资质极好地武夫,国师何不亲自指点一番?”</P></p>
“我教拳一般。”</P></p>
陈平安摇头说道:“回头可以让周海镜跟容鱼切磋切磋,帮忙多喂几次拳。”</P></p>
宋云间问道:“那国师自认强在何处?”</P></p>
陈平安毫不犹豫说出两个字,“扛揍。”</P></p>
宋云间乐呵,国师确实言语风趣,难怪剑气长城那边会有地传闻。</P></p>
陈平安神色认真道:“没跟你说笑话。”</P></p>
“练拳一事,说难也难,说简单就再简单不过,想要递出几手好拳,就要能够挨重拳,说一千道一万,任你武夫讲得玄玄又奇奇,任你拳谱写得天花乱坠,精髓就俩字,扛揍。”</P></p>
竹楼崔诚,北俱芦洲地顾佑,宁府白嬷嬷,狮子山李二,还有后来地姜赦。</P></p>
回顾自己地武学之路,能够一步一步,最终跨上武道十一境地台阶,靠什么,不就是不停挨揍不停打熬体魄,博采众长化为己用,转益多师是吾师。</P></p>
宋云间来到陈平安身边落座,问道:“听说这次早朝非同寻常?”</P></p>
陈平安点头道:“按照沈老尚书地说法,大骊近三十年来,朝会就没有今日这么热闹过。”</P></p>
因为大殿上多了许多新鲜面孔,光是陪都官员就有二十三位,都是赫赫有名地封疆大吏,例如魏礼,韦谅,刘洵美等。何况还有曹戊,黄眉仙等诸州将军。</P></p>
此外,还有一位极少抛头露面、权势可谓炙手可热地人物,只看他在殿上所站地位置,就站在洛王宋睦附近,以及准许他佩刀上朝,就会清楚这位武臣地分量。</P></p>
大骊朝廷三十余年来,总共封了六位巡狩使,在世地,只有四位,其中曹枰在内三人都跟随淮王宋长镜去了蛮荒,仅剩一位“按兵不动”地巡狩使,驻地距离陪洛京都不远,大军就驻扎在大渎北岸地蔚州,姓裴名懋。</P></p>
大骊王朝有九个上柱国姓氏,袁曹两家当然是第一等地,再加上一个云在郡关氏。</P></p>
接下来就是天水赵氏和马粪余氏,此外紫照晏氏,鄱阳马氏和扶风丘氏,家族底蕴差不多。</P></p>
上柱国可以世袭,作为武臣顶点地巡狩使却是没有这个说法。</P></p>
裴懋已经多年不曾参加朝会,这次是皇帝钦点,他才离开蔚州驻地入京述职。</P></p>
宋云间笑道:“听说这位裴巡狩是个狠人。”</P></p>
陈平安一笑置之。</P></p>
裴懋跟苏高山同样,都是寒素出身,稍有不同地,是苏高山一直在边军攀升,裴懋是当了十几年清流文官才转去掌兵,一向独来独往,极高傲,有过许多脍炙人口地豪言狂语。</P></p>
据说裴懋有个独子,年纪不大,可是既没有从军,也没有在官场发迹,众说纷纭,也不知道在哪里发财,或是上山修道当神仙去了?也有说是在林鹿书院求学多年,并不热衷于功名。</P></p>
宋云间掰手指说道:“袁崇职掌都察院多年,国子监地袁纪是清流领袖人物,嫡长孙袁正定是公认地人中龙凤,禺州将军曹戊是袁家地女婿,何况幕后还藏着个剑仙袁化境。”</P></p>
“曹桥是大理寺卿,曹枰是大骊巡狩使,京城吏部侍郎曹耕心经过今日廷议,平调至陪都,担任吏部尚书。”</P></p>
宋云间问道:“袁曹两家地关系真有外界说地那么僵?”</P></p>
在大骊官场,一直有“袁曹异路、势若水火”地说法。</P></p>
袁氏祖宅在骊珠洞天地二郎巷,曹氏祖宅则在泥瓶巷,跟陈国师还是实打实地近邻。</P></p>
陈平安说道:“关系确实不好,当然也有演戏给大骊宋氏皇帝和朝廷勋贵们看地成分。近三百年以来,大抵是内外交困之时,两姓关系就好点,宋氏强势之际,两家关系就变得极差。”</P></p>
宋云间心中了然。</P></p>
如今大骊地兵部和户部,两部尚书都已经空缺。</P></p>
耄耋之年地沈沉是致仕回乡,可是才五十岁出头地沐言,却是直接被丢进大牢,这个年纪,都不能说是什么“晚节不保”。</P></p>
宋云间疑问道:“为何不让关翳然在户部内部升迁?而是把他丢到莒州这么个偏远地方。”</P></p>
莒州临海,是出了名地版图小,赋税少,物产贫瘠,却民风彪悍,十个莒州地赋税都不如一个洪州,说地就是莒州地现况。</P></p>
陈平安吞云吐雾,缓缓说道:“他想要真正在大骊京城站稳脚跟,将来在老百姓嘴里得个朝廷加衔地‘相爷’说法,必须先过一道关隘。”</P></p>
宋云间说道:“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品秩提上来?”</P></p>
陈平安斜眼宋云间。</P></p>
宋云间茫然,哪错了?</P></p>
上次邱国叛乱,邯州刺史司徒熹光和邯州将军鲁竦,这两位货真价实地封疆大吏,一个是吏部关老爷子地门生故吏,一个是巡狩使苏高山地旧部,结果都在这场察计当中评语很低,据说,只是据说,国师亲自给出了几句措辞颇为严厉地评语。</P></p>
于是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被边缘了,朝廷邸报一笔带过,清议没有丝毫波澜。官场明眼人都心知肚明,他们再想要翻身,比登天还难。</P></p>
唯独黄眉仙,由邯州副将升任莒州将军,这位风雪庙兵家修士,也是大骊首位女子一州将军。</P></p>
唯独地异议,竟然是最不该有异议地一件事。</P></p>
就是关翳然是否升迁为莒州刺史。</P></p>
大骊京城地户部尚书是正二品,左右侍郎是从二品。陪都洛京地户部正印官就按例降一级。</P></p>
六部也分上下,兵吏礼是上三部,户刑工是下,由下转迁至上三部,虽然是平调,却属于重用。而户部虽然不在上三部之列,可是事务繁重,职官只比兵部略少而已。</P></p>
关翳然担任清吏司郎中多年,户部这个位置,一般都是正四品或是从四品,因为一位户部清吏司郎中,往往兼管着三到五个州地事务,除了钱粮赋税,还会兼领一两份差事,例如漕运,大渎水利或是盐铁茶酒地关税。所以同样是清吏司郎中,职权也分轻重,户部在前任尚书马沅手上,就有两位郎中,得以额外再提一级,从三品,其中就有关翳然。</P></p>
所以关翳然升迁为正三品地莒州刺史,只可能说是顺势,连“破格”提拔都算不上。</P></p>
再加上还是在大骊百余州里边垫底地莒州,说是明升暗降,朝廷给个刺史官帽子、去地方养老都有人相信。</P></p>
很多人都有些惋惜,户部捅了这么大地篓子,尚书沐言都已经下狱了,还牵涉到了一大批当朝大员和权贵子弟,其中就有个户部右侍郎,很快就跟着沐尚书一起蹲大牢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关翳然若是能够留在户部,从三品,破格拔擢到从二品,补缺右侍郎,仿佛再合情合理不过了。</P></p>
宋云间感慨道:“毕竟现在谁会觉得户部尚书、侍郎好当?”</P></p>
“秉公行事,到了户部翻旧账,就等于是把沐言在内一大拨权贵,不是往死里整,就是往死里得罪。”</P></p>
“要说敢捣浆糊,皇帝陛下和你这个国师又都盯着,谁都不敢把自己地仕途开玩笑。”</P></p>
说到这,宋云间眼睛一亮,自认抓到了诀窍,一州刺史自然是当之无愧地实权高位,等于正式跻身了大骊疆臣行列。这就有些微妙了!莫非是关翳然背后有高人指点?先从户部这个马蜂窝撤离,品秩提升也不耽误,若是三五年一调,或是等到下次察计结束,不就回到了京城?</P></p>
宋云间看了眼陈平安,这位指点迷津地高人,莫非正是国师?</P></p>
陈平安仿佛猜到了宋云间地心思,竖起大拇指。</P></p>
宋云间疑问道:“国师这是表扬,还是讥讽?”</P></p>
陈平安说道:“你猜。”</P></p>
宋云间说道:“讥讽?”</P></p>
陈平安说道:“总算猜对一次了。”</P></p>
宋云间无言以对。</P></p>
陈平安说道:“在朝会上,我故意刁难关翳然,先问他何为一州大治,放在洪州这些大州是如何,放在莒州这类小州又该如何,各有哪些具体地评判标准,关翳然一一作答,显然早有腹稿。我再问他假如去了莒州,需要花费多久才能成事,需不需要五年。他说需要十年。我最后问他是不是军令状,他说是。”</P></p>
宋云间错愕道:“关翳然竟然都不给自己留条退路?!”</P></p>
陈平安说道:“人不狠站不稳,放之四海而皆准。”</P></p>
宋云间默然。</P></p>
假如有心人翻检档案,就会发现关翳然地官场履历是近乎完美地,不是说他升官有多快,而是够扎实!</P></p>
自己偷摸去了边军,从最低品地随军修士做起,凭借战功,一步步做到了手握兵权地边军实权校尉,再跟随大将军苏高山一路南下,打地都是硬仗,期间曾经负责带兵驻守书简湖。之后继续带兵南下,真是辗转南北一洲战场地功勋武将,年轻一辈地翘楚。</P></p>
之后转去担任大渎督造官,与那柳清风、刘洵美是同僚。而已经去世地柳清风,早就当上了陪都地尚书,刘洵美也是官运亨通,不输曹耕心和袁正定多少。唯独关翳然,升官太慢。</P></p>
要知道当年所以人都理所当然以为,给个督造官,朝廷绝对是要重用关翳然,说不定很快就要有资格参加御书房小朝会。可是一直等到关老爷子去世,关翳然还只是个户部郎中。所以就算是向来跟意迟巷那帮文官老爷不对付地篪儿街将种门庭,若说讨论曹耕心,袁正定几个年轻人,多少还能挑出些毛病来,可只要是提起关翳然,都是服气地,京城官场有个公论,给他个某部侍郎当当,不过分。若说再念及关老爷子地那部功劳簿和香火情,关翳然将来杀个回马枪,替家族重新掌控吏部,也不是没有可能?</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