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狗,呜呜咽咽地啃噬着破庙摇摇欲坠的门板,卷进刺骨的雪沫子。角落里,一堆勉强燃着的篝火有气无力地跳动,火苗微弱得可怜,映着蜷缩在残破神像下的身影。萧绝裹着一件辨不出原色的厚裘,却挡不住骨头缝里透出的寒意,那寒意与另一种更深沉、更蚀骨的灼痛纠缠在一起,在他脏腑间翻滚、撕扯。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从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弓起身,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砸中了腹部,一口暗红的血再也抑制不住,喷溅在面前冰冷的青石板上。血点迅速在寒气中凝结成暗褐色的冰珠,像一串绝望的泪。
视线开始模糊,庙宇残破的穹顶在眼前旋转、塌陷。体内那股名叫“九幽引”的剧毒,此刻正贪婪地啃噬着他最后一点生机。三日前那场惨烈的截杀再次浮现——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护卫们一个个倒下,最后只剩他一人浴血突围,却也中了这无解的绝毒。
死在这里吗?像野狗一样,曝尸于这荒山破庙?萧绝的手死死抠进身下冰冷的泥土里,指甲崩裂,渗出血丝。不,不能!血海深仇未报,萧氏皇族的最后一点血脉,绝不能就此断绝!他挣扎着想撑起身,手臂却软得像煮烂的面条,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更多的血沫涌上喉咙,堵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冰冷的绝望如同这庙外的风雪,彻底将他淹没。
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永恒的黑暗深渊时,吱呀一声轻响,破庙那扇被风雪折磨了一夜的门,被推开了。
一股清冽的、带着雪后松针气息的寒风猛地灌入,竟奇异地冲淡了庙内污浊的血腥和腐朽气味。一个身影逆着门外灰白的天光,静静地站在门口。
萧绝用尽最后一丝气力,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来人穿着一身素净得不染纤尘的青布袍,在这破败污浊的环境里,干净得像误入凡尘的谪仙。最令人心悸的是那一头长发,竟如终年不化的雪山之巅的积雪,纯粹得没有一丝杂色,长长地垂落下来,几乎及腰。风雪在他身后翻卷,却仿佛被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连一片雪花都未能沾染上他的衣袂发梢。
那人没说话,目光平静地扫过角落里濒死的萧绝,扫过他身前那滩刺目的污血,如同看着一件寻常的旧物。他步履无声,径直走到篝火旁,放下背上一个同样洗得发白的布囊。然后,他俯下身,伸出两根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精准地搭在了萧绝冰冷滑腻的手腕上。
指尖触到的皮肤滚烫得吓人,脉搏却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在指腹下急促又混乱地跳动,像被顽童胡乱敲打的破鼓。那白发人微微蹙了一下眉,清冷如古井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平静覆盖。他收回手,从布囊中取出一个小小的青玉瓶,拔开塞子,倒出一粒浑圆乌黑的药丸,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苦涩与清香的药味。
“咽下去。”他的声音不高,清越得像冰凌相互撞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静力量。
萧绝已无力分辨是敌是友,是毒药还是解药。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用尽残存的力气,艰难地张开嘴。那粒药丸被送入他口中,瞬间化开一股难以言喻的腥苦,却又带着一丝奇异的回甘,顺着喉咙滑下。一股灼热猛地从胃里炸开,瞬间流窜四肢百骸,强行压下了那蚀骨的剧痛,但也带来一种筋骨被强行撕裂般的剧痛。他眼前一黑,彻底失去了知觉。
再次恢复意识,是被一种奇特的冷冽药香唤醒的。那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带着竹叶的清气、深潭的寒意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草木苦涩,竟奇异地安抚了他体内翻腾不休的灼痛。
他费力地睁开眼,首先看到的是一根根排列整齐的翠绿竹竿组成的屋顶,简洁而清雅。身下是柔软的草席,盖在身上的薄被带着阳光晒过的干燥温暖。窗棂半开,外面是连绵的翠色竹林,被山风吹拂,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温柔的絮语。
他还活着?萧绝心中猛地一震。他尝试着动了动手指,虽然依旧虚弱无力,却不再是那种濒死的麻木。体内那肆虐的“九幽引”之毒,竟像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暂时镇压住了,蛰伏在深处,虽未根除,却不再疯狂啃噬。
“醒了?”一个清冷的声音在竹舍门口响起。
萧绝循声望去。逆着门外明亮的天光,正是那日在破庙中见到的白发人。他端着一个粗糙的陶碗,缓步走了进来。天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轮廓,那如雪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身后,几缕垂在颊边,衬得肌肤愈发白皙,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眸子,是深潭般的墨色,平静无波。
“是你救了我?”萧绝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砂纸摩擦过枯木。
“嗯。”白发人走到简陋的竹榻边,将陶碗递到他唇边。碗中是深褐色的药汁,气味苦涩浓烈,正是他昏迷时闻到的味道。“喝了。”
没有多余的言语,没有询问,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漠的平静。
萧绝挣扎着想抬手自己接碗,手臂却沉重得不听使唤。白发人似乎早有所料,一只手稳稳地托住他的后颈,力道恰到好处地将他微微扶起,另一只手将药碗凑近他唇边。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行医者特有的、疏离的熟练。
温热的药汁带着难以忍受的苦味滑入喉咙。萧绝闭上眼,强迫自己吞咽下去。他能感觉到对方指尖的微凉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
“我叫江雪深。”放下药碗时,白发人才淡淡地报上名字。他的目光落在萧绝脸上,那眼神依旧平静,却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他体内那团名为“九幽引”的阴毒火焰。“‘九幽引’,天下奇毒,你命大,遇上了我。但也只是暂时压制。”
“萧绝。”萧绝报出自己行走江湖的化名,声音依旧虚弱,却带上了属于前朝皇子的那份刻在骨子里的骄傲,“多谢救命之恩。此毒…先生可有解法?”他紧紧盯着江雪深那双深潭般的眼睛,试图从中捕捉一丝希望或绝望的痕迹。
江雪深的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窗外摇曳的竹影,语气平淡无波,仿佛在谈论天气:“解法?或许有,或许无。看造化,也看你自己能否熬过解毒之苦。”他顿了顿,补充道,“此地僻静,无人打扰。你安心养着,毒发时,我会处理。”
说完,他不再看萧绝,拿起空碗,转身走了出去,青布袍摆拂过门槛,没有发出一点声响。竹舍里只剩下萧绝一人,浓郁的苦药味和窗外沙沙的竹声交织在一起,还有江雪深留下的那句模糊不清、生死未卜的断言。
竹舍的日子,在药香与竹影中缓慢流淌,如同山涧溪水,无声无息,却又清晰地刻下痕迹。
萧绝的身体,如同一具被风暴肆虐过的残骸,在江雪深近乎苛刻的“熬炼”下,艰难地修复着根基。每日的汤药苦涩得令人作呕,每一次吞咽都像是一场酷刑。药浴更甚。巨大的木桶里,深褐色的药汁翻滚着刺鼻的气味,江雪深面无表情地将各种萧绝从未见过的、形态可怖的毒虫草药投入其中。当萧绝浸入那滚烫的药液时,仿佛有千万根烧红的钢针同时刺入骨髓,剧痛让他浑身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指甲深深抠进坚硬的木桶边缘,留下道道血痕。冷汗瞬间湿透全身,又迅速被滚烫的药气蒸腾。
每当这时,江雪深总会站在桶边,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冷静地观察着萧绝每一丝痛苦的反应,记录着他每一次脉搏的异动。他从不言语安慰,只在萧绝痛得几欲昏厥、身体失控下滑时,才会伸出手,稳稳地扶住他的肩膀。那手掌冰凉,力道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稳定,像唯一的锚点,让萧绝在滔天的痛苦浪潮中,不至于彻底沉没。
“忍住。”偶尔,在萧绝意识模糊、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吼时,江雪深才会吐出这简短的两个字。声音清冷依旧,却像一道冰泉,奇异地浇熄了萧绝心中因剧痛而滋生的狂暴火焰。
针灸亦是酷刑。细长的银针在烛火下闪着寒光,被江雪深精准地刺入萧绝周身大穴,尤其是胸腹间压制“九幽引”毒源的关键窍穴。每一次刺入,都伴随着一阵深入骨髓的酸麻胀痛,有时更会引动蛰伏的毒素骤然反噬,让萧绝如坠冰窟,浑身冷得打颤,脸色瞬间青紫。
江雪深的神情永远专注而疏离,仿佛他手下施针的只是一具没有生命的木偶。唯有当萧绝因剧痛而猛地抽搐,导致银针偏移时,他才会微微蹙起那两道如远山般的眉,指尖快速而稳定地拂过针尾,将其重新归正。那细微的触碰,带着他指尖特有的微凉,总能让萧绝在极致的痛苦中捕捉到一丝奇异的清明。
痛苦之外,是静默的相处。江雪深极少主动说话。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竹舍另一角的药案前,安静地整理着无数晒干的药草。他的手指异常灵巧,将那些形状各异、气味不同的根茎叶果分门别类,动作流畅而专注。有时,他会捧着一卷泛黄的古旧药典,坐在窗边的竹椅上,就着天光细细研读,眉头微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山风穿堂而过,拂动他雪白的长发和青色的衣袂,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
萧绝起初保持着高度的警惕,重伤的野兽即使在安全角落也会竖起耳朵。他暗中观察着江雪深的一举一动,试图找出任何一丝可疑的蛛丝马迹。但这白发神医的生活规律得如同古寺的晨钟暮鼓,除了采药、制药、为他疗伤,再无其他。他的眼神总是平静无波,仿佛世间万物都引不起他丝毫波澜。那近乎神性的专注和疏离,让萧绝紧绷的神经,在日复一日的药香与竹声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下来。
一次施针后,萧绝体内寒毒反噬得格外厉害,浑身抖如筛糠,连牙齿都在打颤。江雪深罕见地没有立刻离开。他沉默地拨旺了竹榻边的炭盆,又取来一张厚实的毛毯,仔细地盖在萧绝身上,掖好边角。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走,而是拉过一张矮凳,坐在了榻边。炭火的红光映着他清隽的侧脸和如雪的长发,在墙壁上投下安静的剪影。竹舍里只有炭火的噼啪声和萧绝牙齿打战的咯咯声。
过了许久,久到萧绝体内的寒意终于被炭火和毛毯驱散了一些,身体不再抖得那么厉害。他睁开眼,看到江雪深依旧安静地坐在那里,望着炭盆出神,眼神空茫,仿佛透过那跳跃的火焰,看到了极遥远的地方。
“先生……”萧绝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沙哑。
江雪深闻声,缓缓转过头。摇曳的火光映在他深潭般的眸子里,似乎漾开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情绪,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涟漪,转瞬又归于沉寂。他没有回应萧绝的称呼,只是淡淡地问了一句:“暖些了?”
萧绝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紧。那一刻,竹舍里弥漫的不再仅仅是药味和炭火气,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的暖意。
不知何时起,萧绝的目光开始习惯性地追随那道青色的身影。看他侍弄药草时低垂的雪白颈项,看他专注阅读药典时微微颤动的长睫,看他为自己施针时那稳定得令人心安的指尖。一种陌生的、温热的情绪,如同初春悄然破土的嫩芽,在他被仇恨和剧毒冰封的心底,悄然滋生蔓延。
三个月的光阴,在药香、痛楚与无声的陪伴中悄然滑过。萧绝体内的“九幽引”虽未根除,却被江雪深以通天手段强行压制、削弱,蛰伏于脏腑深处,不再日日发作折磨。他原本瘦削凹陷的脸颊丰润了些许,苍白褪去,透出健康的血色。久违的力量感重新充盈着四肢百骸,甚至能下榻在竹舍内缓缓踱步,感受着脚下竹板的微凉弹性。
更深的变化,在于眼神。那曾经如同困兽般警惕、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眸子,如今沉淀下来,像深秋的湖水,倒映着竹舍的宁静,偶尔在望向那道青影时,会漾起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和涟漪。
这一日,月华格外皎洁,银辉如练,透过半开的窗棂,无声地铺满了竹舍的地面。萧绝靠坐在竹榻上,望着窗外婆娑的竹影,心绪难得地平静。目光扫过角落,那里静静躺着一把蒙尘的古琴。琴身乌黑,琴弦黯淡,显然是久已无人问津。
“先生也通琴律?”萧绝忽然开口,打破了竹舍惯常的宁静。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正在药案前整理药材的江雪深动作微微一顿。他没有回头,只是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嗯”了一声,算是回应。那声音很轻,几乎被窗外的竹涛声淹没。
萧绝心中一动。不知是这月色太撩人,还是体内蛰伏的毒被压制后腾出了某种空间,一种久违的、想要倾诉的冲动涌了上来。他站起身,走到角落,小心地捧起那把古琴,拂去上面的灰尘。指尖划过冰凉的琴弦,一种奇异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许久未碰了,”萧绝将琴在窗前的矮几上放好,自己也盘膝坐下,指尖轻轻搭上琴弦,“不知手生了多少。先生若不嫌聒噪……”他抬眼看向江雪深。
江雪深终于转过身。月光勾勒着他清冷的轮廓,雪白的长发流淌着银辉。他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走到离矮几不远的一张竹椅前坐下,微微颔首,算是默许。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在月色下显得格外幽邃,安静地落在古琴之上。
萧绝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将心中积压了太久的悲怆、流离的孤寂、被仇恨灼烧的痛楚,还有这竹舍三月里悄然滋生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名状的暖意……所有复杂难言的心绪,尽数沉入指尖。
“铮——”
一声清越的泛音骤然划破竹舍的宁静,如同冰泉乍破,清冽入骨。紧接着,琴音如流水般倾泻而出。初时低沉迂回,如孤雁失群,徘徊于寒潭冷月之下,每一个音符都浸透了化不开的苍凉与孤寂。那是流亡路上无边的黑暗,是血仇压在心头的万钧之重。琴弦在他指下震颤,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渐渐地,琴音流转。指尖的力道由沉重变得舒缓,旋律中透出一丝小心翼翼的暖意。仿佛迷途的旅人,在绝望的荒原上,骤然瞥见远处一缕微弱的、摇曳的灯火。琴声变得柔和,带着试探般的希冀,描绘着竹影摇曳的安宁,药香萦绕的静谧,还有那沉默身影带来的、难以言喻的慰藉。这部分的旋律,如同初融的雪水,带着丝丝暖意,试图滋润干涸的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