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阖目静坐榻上,指节因握拳过力而泛白,抵住膝头。齿关深扣,唇色失却血色,整个人凝成一尊石像,连呼吸也似被冻住。</p>
戌时正深,灯未点,屋内外黑成一块墨,连呼吸也被夜色吞没。</p>
他仍着昨日当值的那袭深蓝蟒袍,巧士冠压额,半面沉在阴影里,连眉间深锁的沟壑也被一并吞没。</p>
檐外骤雨倾盆,雨点狠砸青石板,噼啪声像无数细针直刺耳膜,把进忠心里最后一层耐性也敲得裂痕四散。</p>
那场雨来得毫无征兆——前一眼还是万里晴空,眨眼间便似天河决口,万斛银涛轰然泻下。</p>
进忠吸进一口潮冷的夜气,睫羽微颤,缓缓掀开沉如铅的眼帘,目光穿过墨色的窗棂。良久,一声极轻的叹息溢出喉间,他手掌抵住膝盖,一寸一寸,将僵直的身子从榻上撑起来,像把锈钝的刀慢慢拔出鞘。</p>
久坐成石,稍一挪移,骨缝便发出艰涩的吱呀,像锈钉在生铁里扭转,酸与刺交错,一路咬进筋髓。</p>
他今日该当值,可一想到前世正是今日,便半步难挪——不知该以何颜面、何样心肠,去面对那位旧人。</p>
于是索性向师傅李玉告了假,借口昨夜风大受了寒,今晨起便觉头重脚轻,生怕御前失仪,干脆告假一日,暂避锋芒。</p>
在李玉眼中,两个徒弟性情迥异:进宝寡言木讷,一根肠子通到底;进忠却八面玲珑,心思太活,功利心也重。</p>
往日里,即便只是些微头痛脑热,他也咬牙当值,唯恐错过半步差事,更怕少在御前露一回脸。</p>
若非病得爬不起床,他绝不会开口告假。</p>
此刻李玉抬眼打量,只见进忠面色煞白,眉梢眼角那点子活络劲儿也褪得干净,活像被抽了脊梁骨;他心头一软,挥手准了假:“回去躺着,把身子骨养结实再回来销假,差事一天塌不了。”</p>
又特地叮嘱他:“别硬撑,顺路去太医院抓两副汤药,趁热吃,别让小病变大毛病。”</p>
进忠抬眼,撞进李玉那双真切的担忧里,胸口猛地一酸,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师父待他向来严厉,此刻却满是慈蔼,倒叫他生出几分愧疚与凄楚。</p>
想是上辈子他偏要护着令主儿,硬生站到了李玉的对立面,才把这段师徒情分逼到水火不容的地步。</p>
他师傅李玉,果然人如其名,端方如玉,温润如水。即便后来他与令主儿狼狈为奸,搅得后宫风起云涌,李玉也终究未对他下死手。</p>
在这皇城深处,太监收徒,便如寻常人家认下干儿子,图的是晚年有个倚靠,养老送终。</p>
前世他那一番作为,落在旁人眼里,与欺师灭祖无异,徒留骂名千载。</p>
于是,背地里什么“白眼狼”“忘恩负义”的唾沫星子,全往他一人身上泼,骂得要多脏有多脏。</p>
念及此处,进忠唇角扯出一抹惨笑——前世只那一眼,他便像飞蛾扑火般一头撞进令主儿掌心,甘当她最利的刀,锋刃向外,亦向内,终是伤人伤己,血尽方休。</p>
此刻,他忍不住在心底冷笑:值么?甘么?</p>
可念头一转,他又哑然失笑——既已重活一世,值与不值、甘与不甘,如今再掂量,也不过是旧刃重磨,徒添一道锈痕罢了。</p>
说到底,那“舍人保己”的本事,原就是他亲手教给她的。</p>
令主儿天生伶俐,一点就透;那副“冷心冷情、利字当头”的筋骨,原是他手把手替她炼成的。既如此,如今他又拿什么脸面去怨、去悔?</p>
那人原是他捧在心尖、连呼吸都怕惊着的。便是前世真个儿被她亲手送入黄泉,到了魂散那一刻,他也舍不得把“恨”字往她身上搁。</p>
只是那条路太苦、太长,他走了一世,早已把筋骨熬干,连魂都带着锈味。</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