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忠的呼吸带着哽咽，他心中暗想：这样的场景，竟是他前世穷尽一生都未曾求得的奢望。</p>
他虽位极御前副总管，却终究是个残缺之身。</p>
在这皇城深处，即便是最低等的宫女，也宁可委身下五旗的侍卫，也不愿多看他们一眼。</p>
御前副总管又如何？说到底，不过是个残缺的阉人。</p>
当他仍挣扎在尘埃里时，便不止一次撞见小宫女们掩鼻而过，窃窃私语：“阉人身上，总有股去不掉的腥臊味儿。”</p>
未进宫那年，家乡遭灾，颗粒无收。若不卖他，一家老小只能等着饿死。那时他们逃荒在外，走到哪儿都被当成臭要饭的，连野狗都嫌。</p>
爹娘咬牙把他送进宫，只为替他争一条活路。他想：挨过这一刀，若能换全家一顿饱饭，死也值了；若命硬活下来，只要肯拼命，总能从血缝里刨出一条自己的活路。</p>
可如今，即便他踩着血骨攀到了高位，在旁人眼里，他依旧是个叫人掩鼻的阉人。</p>
权柄滔天，翻手云雨，可心里空着的那块，不过想有一个知冷知热的人。</p>
前世他把一颗血淋淋的心捧到令主儿跟前，金银、性命、前程尽数奉上，只为换她一次回眸，末了却被她随手掸落尘埃，还嫌脏了她的鞋底。</p>
他丢了心，丢了命，到头来只换得她一句——“恶心”。</p>
进忠陷在旧忆里，像被水草缠住颈项，越挣越紧，那窒息的疼一点点漫上来，几乎连人带魂活活溺死。</p>
可就在他被回忆勒得将死之际，一锅滚烫的排骨汤面猝不及防地撞进视线——腾起的白雾像一记闷棍，把他从深渊里生生拽回人间。</p>
咸鲜的香气钻进鼻腔，肚子立刻“咕咚”一声擂鼓，像是要把方才那口窒息的苦涩生生压下去。</p>
那抹清丽娇俏的影子又挨着他坐下。进忠怔怔抬头，正对上梦曦被热气蒸出细汗的鼻尖；她圆亮的眸子里闪着光，像等着被夸的小孩。</p>
梦曦先给他捞了满满一碗筋道面条，再舀上几大块酥烂排骨，连汤带肉堆成小山，稳稳地推到他面前。</p>
她双手托腮，眸子亮晶晶地望住他：“排骨是御膳房现成的，可面是我亲手抻的——公公赏个脸，尝一口，看看合不合胃口？”</p>
进忠郑重地“嗯”了一声，双手捧碗，挑起一箸面送入口中。滚烫的汤汁裹着筋道面条滚过喉咙，一路熨帖地滑进胃里，像一只手轻轻按住了那团闹腾的火，瞬间舒坦得他几乎叹了口气。</p>
进忠吃得极慢，筷尖卷起一缕，便放在舌尖细细嚼透。</p>
汤面本身并不稀罕——前世今生，他使些碎银，自有御膳房的人巴巴地做了端来；可那些都不过是填肚子的交易，哪像此刻，有人把灶火、热气、期待一并煮进同一口锅里，只等着他动第一筷。</p>
纵是山珍海味、鲍参翅肚，也比不过眼前这一碗——里头煮的不是面，是有人肯为他起灶、替他添柴、等他趁热入口的那点“在意”。</p>
面汤蒸得眼前发白，热气扑在睫毛上，竟像细小的针，扎得他眼眶发烫，一层潮意悄无声息地漫上来。</p>
眼眶一红，泪便绝了堤，啪嗒啪嗒砸进汤里，溅起一圈圈细小的涟漪。</p>
梦曦原哧溜吸得欢快，汤汁溅得腮帮子都亮晶晶。忽地一抬眼，却见身旁那人捧着碗，一口面一行泪，哭得悄无声息。她吓得“咔”地放下筷子，先惊疑地瞄瞄砂锅，又低头瞅瞅自己的碗，末了挠挠耳背，小声嘟囔：</p>
“……我、我盐放多了？还是胡椒粉辣哭了你？”</p>
“呃……我手艺虽说不精，可排骨是御膳房炖的，面也是师傅们和好的，我就下锅煮熟而已，味道……应该不至于把人吃哭吧？”</p>
进忠怔了怔，面皮瞬间涨得通红。他慌忙别过脸，用袖口胡乱抹去泪痕，半晌才低低哑声道：“……很好吃。我……从没吃过这样好的汤面，所以……”</p>
话到尾音，已轻得几乎听不见，只剩喉咙里一点哽咽，还在热气里微微发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