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缠绵，不见停歇，将汴京笼在一片湿漉漉的灰蒙里。林栖阁内，墨兰倚在窗边，听着雨打藤叶的沙沙声，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凉的窗棂。那日盛紘带来的“好事将近”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涟漪散尽后，留下的是更深沉的、无处着力的空茫。</p>
她以为自己会抗拒，会恐慌，可真正等那预期中的“安排”逼近时，涌上心头的，竟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争不动了，也懒得再争。这重来的一生，她似乎总也逃不开被安排的命运，区别只在于，前世是她汲汲营营去争抢，今生是有人蛮横地将一切捧到她面前，不管她要还是不要。</p>
雨丝斜织，模糊了院墙的轮廓。那堵被赵瑾强行加高、又爬满绿藤的墙，如今看来，竟像一座华丽而坚固的囚笼，而她，是笼中那只被精心喂养、却失了飞翔念头的雀鸟。</p>
“姑娘，”云栽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锦盒，脸上带着几分欲言又止的忐忑，“齐王府又派人送东西来了。”</p>
墨兰眼皮都未抬，只淡淡“嗯”了一声。</p>
云栽将锦盒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低声道：“这次……是一套头面。送东西的侍卫说，是宫里贵妃娘娘赏下的花样，小王爷盯着内府局赶制出来的，让姑娘……瞧瞧是否合心意。”</p>
锦盒打开，里面是一套赤金点翠嵌红宝的头面，凤穿牡丹的样式，做工极其繁复精细，宝石光华璀璨，一看便知价值连城，绝非寻常官家小姐所能佩戴。那款式，也隐隐透着几分超越她身份的华贵与隆重。</p>
墨兰的目光落在那些耀眼的金翠宝石上，瞳孔微缩。这不是寻常礼物，这更像是一种……征兆。一种她即将被纳入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的、冰冷而华丽的宣告。</p>
她伸出手，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金属和坚硬的宝石，触感陌生而疏离。这不该是她的东西。她本该是盛家那个不起眼的、甚至可以随时被舍弃的庶女，而非这般被强推上云端，承受着无数或艳羡或嫉恨目光的“未来王妃”。</p>
心底那点刚刚滋生的、对安稳的认命，忽然间又动摇起来。一丝细微的恐慌，如同藤蔓的触须，悄悄缠绕上来。</p>
她猛地合上锦盒，发出“啪”的一声轻响。</p>
“收起来。”她的声音有些发紧。</p>
云栽不敢多问，连忙将锦盒捧走。</p>
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敲打在瓦片上，噼啪作响，扰得人心烦意乱。</p>
---</p>
又过了两日，雨暂歇，天色却依旧阴沉。盛府来了位意想不到的客人——永昌伯爵府的吴大娘子。</p>
吴大娘子是京中出了名的热心人，也是齐王府的常客。她此番前来，名义上是与王若弗话家常，实则醉翁之意不在酒。</p>
寿安堂内，茶香袅袅。吴大娘子拉着王若弗的手，言笑晏晏，目光却不时瞥向安静坐在下首的墨兰。</p>
“说起来，真是要恭喜盛夫人了，”吴大娘子抿了口茶，笑道，“四姑娘这般品貌，难怪能入得了小王爷的眼。如今这京里头，谁不羡慕盛家养了个好女儿？”</p>
王若弗脸上堆着笑，心里却五味杂陈，只能含糊应着：“吴大娘子过奖了，是小王爷抬爱。”</p>
“哎，这可不是抬爱，”吴大娘子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亲昵，“我前儿个去给齐王妃请安，王妃娘娘对四姑娘可是满意得紧！话里话外，都在打听四姑娘的喜好、性情。瞧着那意思，只怕过了年，就要请宫里头下旨赐婚了！”</p>
她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座每个人的耳中。</p>
如兰猛地攥紧了手中的帕子，脸色煞白。明兰垂着眼，仿佛什么都没听见。王若弗更是心头一跳，又是喜又是忧。</p>
墨兰端着茶杯的手，几不可查地晃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带来轻微的刺痛。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p>
赐婚……</p>
这两个字像沉重的枷锁，骤然压了下来。先前所有的默许、纵容，乃至那一丝认命般的平静，在这赤裸裸的、关乎终身的名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仿佛能看到那条被安排好的、通往深宫内院或王府高墙的路，冰冷而漫长，与她想要的清净、自在，背道而驰。</p>
吴大娘子还在说着什么，无非是齐王府如何显赫，小王爷如何“情深义重”，未来的王妃将是如何尊荣。每一句，都像是在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上，又加重了一分力道。</p>
墨兰只觉得胸口发闷，那些话语如同隔着一层水幕，模糊而不真切。她倏地站起身。</p>
“母亲，吴大娘子，女儿有些乏了，先行告退。”她敛衽行礼，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p>
不等王若弗回应，她便转身，快步离开了寿安堂。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仓促的意味。</p>
吴大娘子看着她离去的方向，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对王若弗笑道：“四姑娘怕是害羞了。”</p>
王若弗干笑着附和，心里却七上八下。墨兰那孩子，心思深，她这个做嫡母的，从来就没看透过。</p>
---</p>
墨兰几乎是逃也似的回到了林栖阁。</p>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音，她才靠着门板，微微喘息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带着一种缺氧般的悸痛。</p>
赐婚……</p>
王妃……</p>
这两个词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像挥之不去的魔咒。前世的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那些在后宅中的挣扎、算计，那些求而不得的苦楚，那些冰冷刺骨的背叛……难道重活一世，她终究还是要踏入另一个更加华丽、却也更加危险的牢笼吗？</p>
她走到妆台前，看着镜中那张清丽却苍白的脸。眉眼间，依稀还有前世的影子，那个汲汲营营、最终却落得一场空的盛墨兰。</p>
不。</p>
她不要。</p>
一股强烈的抗拒感，如同野火般在她心底燃起。她不要再被安排，不要再走那条看得见尽头的、令人窒息的路！</p>
可是……</p>
赵瑾那张带着执拗笑容的脸，他笨拙送来的那些东西，他夜闯闺阁时的无赖，他为她打架受伤后的委屈，他蹲在花树上问她“香不香”时的傻气……一幕幕，不受控制地闪过眼前。</p>
那些画面，与她前世经历过的冰冷与算计，是如此不同。</p>
心底仿佛有两个声音在激烈地争吵。一个在嘶喊着逃离，一个却在无声地拉扯。</p>
她烦躁地闭上眼，一拳砸在妆台上。妆奁震动，发出凌乱的声响。</p>
“姑娘！”云栽在外间听到动静，惊慌地唤道。</p>
“没事！”墨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别进来。”</p>
她需要静一静。</p>
这一静，便是大半日。她将自己关在房里，不吃不喝，只是对着窗外阴沉的天色发呆。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淅淅沥沥，敲打着本就纷乱的心绪。</p>
傍晚时分，雨势稍缓，却仍未停歇。</p>
墨兰终于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她脸色依旧不好，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只是那清冷之下，似乎多了一丝决绝。</p>
“云栽，”她唤道，“备伞，我出去走走。”</p>
“姑娘，外头还下着雨呢……”云栽担忧道。</p>
“无妨。”</p>
墨兰接过云栽递来的油纸伞，独自一人走出了林栖阁。她没有走远，只是在盛府后园那条已被封死月洞门形成的影壁附近，漫无目的地踱步。</p>
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地上溅开细小的水花。园中草木被洗得碧绿透亮，空气清冷潮湿。</p>
她需要这冰冷的雨，来浇熄心头的躁动，也需要这无人的寂静，来理清纷乱的思绪。</p>
走着走着，她的脚步不知不觉，停在了那堵爬满藤蔓的影壁前。</p>
雨水打湿了藤叶，那些细碎的小白花在雨中微微颤抖，显得格外柔弱。</p>
她看着这堵墙，这堵他将她与外界隔开的墙。曾经她觉得这是禁锢，是麻烦，可此刻，站在这雨中，看着这满墙在风雨中依旧顽强攀附的绿意，她忽然想到，这何尝不是一种……庇护？</p>
将她从盛家那些勾心斗角、从外间那些流言蜚语中，强行剥离出来的庇护。</p>
尽管这庇护，来得如此霸道，如此不容拒绝。</p>
她伸出手，想去触碰那湿漉漉的叶片，指尖却在半空顿住。</p>
就在此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踩过积水的声音，自身后传来。</p>
墨兰身形一僵，没有回头。</p>
脚步声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p>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和一种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疲惫的气息。</p>
他没有说话。</p>
她也没有。</p>
只有雨声淅沥，落在伞面上，落在树叶上，落在青石板上，交织成一片绵密的网。</p>
许久。</p>
身后的人，似乎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很轻，混在雨声里，几乎听不见。</p>
然后，他开口了，声音带着雨天的微哑，却没有了往日的张扬与蛮横，反而透着一股小心翼翼的、近乎笨拙的试探。</p>
“……听说，你不高兴？”</p>
墨兰握着伞柄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p>
他知道了。吴大娘子的来访，她的失态……他定然是知道了。</p>
她没有回答，依旧背对着他。</p>
又是一阵沉默。</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