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宴之后，盛家上下对墨兰的态度发生了更为微妙的转变。那种流于表面的关切与暗藏的审视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敬畏的谨慎。王若弗不再动辄寻由头敲打，连带着对林栖阁的用度份例也宽厚了许多；下人们伺候得愈发精心，言行间不敢有丝毫怠慢。</p>
</p>
墨兰清晰地感受到了这种变化，心知肚明这并非源于她自身，而是宫门口赵瑾那看似随意赠香之举所带来的余威。他将御赐之物轻描淡写地予她，无异于在所有人面前，为她披上了一层无形的护甲。</p>
</p>
她并未因此骄矜，反而愈发沉静。每日里，除了必要的晨昏定省和女红课业，她将更多的时间用在了阅读赵瑾送来的那摞手稿，以及他后续又让人送来的一些不那么敏感的邸报抄录、风物志上。她开始尝试理解他笔下的边塞风沙，揣摩那些简练文字背后可能隐藏的局势动向，甚至私下向盛纮请教一些浅显的朝堂规制、官员品级。</p>
</p>
盛纮初时诧异，见女儿问得认真，且问题都落在不逾矩的范围内，便也乐得讲解。他隐约觉得，这个一向清高孤僻的女儿，似乎正在以一种他未曾预料的方式，悄然蜕变，准备着迎接她既定的命运。</p>
</p>
林栖阁窗下的两盆兰草，在春末夏初的暖阳与细雨中，舒展着愈发青翠的叶片。那盆赵瑾所赠的春兰，花期已过，墨兰却并未将其移走，反而照料得更加精心，仿佛那沉默的绿意本身，便是一种陪伴与提醒。</p>
</p>
这日午后，墨兰正对着一卷《西北舆地概要》凝神，试图将赵瑾手稿中的零星记载与书上的图志对应起来，云栽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姑娘，齐王府的周护卫来了，说王爷有东西给您。”</p>
</p>
墨兰搁下书卷：“请他进来。”</p>
</p>
周辰依旧是那副恭谨利落的模样，手中捧着一个扁平的紫檀木盒。“王爷命属下将此物交给姑娘。”他双手奉上。</p>
</p>
墨兰接过，盒子入手颇沉。打开一看，里面并非金银珠玉，而是一套文房四宝。但绝非寻常之物——砚是上好的端溪老坑石，色如紫云，触手温润；笔是特制的紫毫，笔杆以象牙镶嵌；墨锭黝黑发亮，隐隐有松香；就连那方镇纸，也是整块青玉雕成，古朴雅致。最特别的是一叠空白的线装册子，纸质厚实坚韧，显然是特供之物。</p>
</p>
“王爷说，”周辰的声音打断了墨兰的打量，“姑娘既喜读书写字，这些物件或可堪用。若有心得，亦可记录于此册之中。”</p>
</p>
墨兰的心轻轻一颤。他送来的，不是玩物，不是华服，而是她真正需要且喜爱的东西，甚至鼓励她留下自己的思想痕迹。这份用心，远比任何昂贵的礼物都更让她动容。</p>
</p>
“有劳周护卫。”她压下心绪，平静道谢，“王爷……近日可好？”</p>
</p>
“王爷一切安好，只是公务繁忙，时常宿在宫中或王府衙门。”周辰顿了顿，补充道，“王爷让属下转告姑娘，京中流言已平息，让姑娘不必挂心。”</p>
</p>
他连这些都考虑到了。墨兰点了点头，没有再问。</p>
</p>
周辰退下后，墨兰轻轻抚过那方端砚冰凉的表面，指尖仿佛能感受到蕴藏其内的、历经岁月沉淀的润泽。她取出一支紫毫笔，在指尖转了转，笔杆的弧度恰到好处。最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叠空白的册子上。</p>
</p>
他送她笔墨纸砚，是让她继续描摹她熟悉的诗书世界；而他送她这空白的册子，是否也期待着，她能开始书写一些，属于他们共同的、未来的篇章？</p>
</p>
这个念头让她脸颊微热，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如同春泥下的种子，坚定地破土而出。</p>
</p>
</p>
与林栖阁的日渐宁静不同，京城某处隐秘的宅邸内，气氛却如同暴雨前的闷雷，压抑而紧绷。</p>
</p>
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影摇曳，将围坐在桌旁的几道身影拉得扭曲变形。主位上的人笼罩在阴影里，看不清面容，只露出一只戴着墨玉扳指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p>
</p>
“齐王此番，态度竟如此强硬。”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响起，带着不满与忌惮，“宫宴之上，丝毫不给永嘉郡王面子，还将御赐之物当场给了那盛家女，这分明是做给我们看的！”</p>
</p>
另一人接口，声音尖细：“可不是吗？听说他最近整顿京畿卫戍，换掉了我们好几个关键位置上的人，动作快得很。还有西山别院那次的刺客，活口在他手里，至今没撬开嘴，但难保……”</p>
</p>
“怕什么！”主位上的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势，“他赵瑾再厉害，也是孤臣一个！陛下如今虽倚重他，可帝心难测，他这般张扬，连未婚妻都接到别院同住，惹来多少非议？御史台那边，难道都是死人吗？”</p>
</p>
“王爷的意思是……”先前那苍老的声音试探道。</p>
</p>
“他不是看重那盛家女吗？”阴影中的人冷笑一声，“那就从他这‘软肋’下手。盛家那个地方，难道就真是铁板一块？找点事情，让那盛墨兰名声有损，或者让她与齐王之间生出嫌隙。只要齐王方寸一乱，我们便有可乘之机。”</p>
</p>
“这……恐怕不易。齐王将她护得紧，盛家如今也看得严。”</p>
</p>
“明的不行，就来暗的。”另一道阴恻恻的声音响起，“下个月，不是有马球会吗？听闻那盛墨兰也会出席。马球场上的意外，谁又能说得清呢？即便不成，能让她当众出丑，也够齐王膈应一阵了。”</p>
</p>
昏暗的灯光下，几双眼睛交换着心照不宣的诡谲光芒。</p>
</p>
“此事需周密安排，务必干净利落，绝不能牵扯到我们身上。”</p>
“是！”</p>
……</p>
密谋的低语，在夜色中渐渐低不可闻，唯有那危险的暗流，开始向着看似平静的盛家和齐王府，悄然蔓延。</p>
</p>
</p>
初夏时节，京西的马球场草长莺飞，一年一度的贵族马球会如期举行。这是京城年轻子弟和闺秀们展示骑术、交际往来的重要场合，香车宝马，锦衣华服，热闹非凡。</p>
</p>
盛家自然也收到了帖子。王若弗本不欲让墨兰出席这等场合，以免再生事端，但帖子明确邀请了“盛家四姑娘”，加之盛纮觉得这是让墨兰融入宗室勋贵圈子的机会，便也应允了。</p>
</p>
出发前，王若弗难得亲自到林栖阁，再三叮嘱：“马球场人多眼杂，你务必谨言慎行，跟紧你大姐姐如兰，莫要独自行动，更不可逞强上场击球，平白惹人笑话！”</p>
</p>
墨兰安静地听着，一一应下。她今日穿着一身便于行动的湖蓝色骑装，头发利落地绾起，只簪着那支碧玉簪，虽无过多装饰，却别有一番清丽飒爽的风姿。</p>
</p>
到达马球场时，已是人声鼎沸。勋贵子弟们策马扬鞭，在场中追逐击球，引来阵阵喝彩；看台上的女眷们则摇着团扇，品评着场上儿郎的风姿，也暗中较劲着彼此的衣饰容貌。</p>
</p>
墨兰的出现，立刻引来了不少关注的目光。她神态自若地随着盛家女眷在看台落座，目光平静地扫过场中，并未刻意寻找什么。</p>
</p>
然而，她很快便感受到了几道不太友善的视线。不远处，永嘉郡王府的女眷席上，几位打扮华贵的少女正聚在一起，对着她这边指指点点，低声说笑，眼神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挑衅。其中一位身着红衣、容貌明艳却眉眼骄纵的少女，目光最为锐利，正是永嘉郡王的嫡女，嘉和县主。</p>
</p>
墨兰记得宫宴上，正是永嘉郡王出言试探赵瑾。看来，对方是将那日的尴尬，记在了她的头上。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仿佛未曾察觉。</p>
</p>
场上的比赛一轮轮进行，气氛热烈。如兰看得兴奋，不时拍手叫好。明兰则安静地坐在一旁，偶尔与相熟的姐妹低声交谈几句。</p>
</p>
这时，一名侍女走到墨兰身边，低声道：“盛四姑娘，齐王府派人传话，请您去西侧看台一叙。”</p>
</p>
墨兰抬眼，看向西侧看台。那里是皇室宗亲的专属区域，赵瑾果然在那里，正与几位皇子王爷说着话，目光却似有若无地扫过这边。</p>
</p>
众目睽睽之下，他竟直接派人来请。墨兰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各种目光，好奇的，羡慕的，嫉妒的……她沉吟一瞬，对身边的如兰和明兰道：“大姐姐，六妹妹，我去去就回。”</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