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定医生太太并不是没来由吃飞醋,在爱米丽亚的小圈子里,好些女人都有同感;她们看见男人一致向着她,心上老大气不愤。差不多所有和她来往的男人都喜欢她;为什么呢?恐怕连他们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她并不聪明,口角也不俏皮,也不大懂人情世故,也算不上十分漂亮。可是她不论到哪里,男人们都为她动心,都觉得她可爱,女人们都瞧不起她,不明白她有哪一点儿好。我想她所以招人爱,就是因为她性情软弱。男人们一看她那温柔随和,依头顺脑的样子心就软了,自然而然的乐意保护她。我们已经看见,她在营里的时候,统共只有乔治的几个朋友跟她说过话,可是见过她的小伙子没有一个不愿意舍命为她效力。如今她住在福兰,在她的小圈子里,大家也都喜欢她,关心她。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孟哥太太是托钵僧寺院附近著名的孟哥和泼兰登合营公司的大股东,在福兰又有培养菠萝蜜的温室,十分讲究;她到夏天请吃早饭,连公爵伯爵都来赏光;她在教区坐着大马车来来去去,跟班全穿上华丽的黄色号衣,拉车子的几匹栗毛马儿比坎星顿皇家马厩里的好马还显得神骏;——我刚才说,就算她是孟哥太太本人,或是她的媳妇玛丽-孟哥太太(她是卡色莫尔迪伯爵的女儿,下嫁给公司老板的),附近的商人也不能对她更加尊敬。温柔的年青寡妇走过他们的铺子,或是进去买一些小东西,他们总是客气得了不得。
不但配色勒医生,连他的助手林登先生也坦白承认愿意为奥斯本太太鞠躬尽瘁。附近一带的女佣人和小商人害了病,都请林登医治,大家常常看见他在诊所里看《泰晤士报》。这小伙子很讨人喜欢,在赛特笠太太家里,他比上司更受欢迎,每逢乔杰身上不好,他一天两三回跑去给小家伙治病,从来没想到要收出诊费。他在诊所抽屉里拿了药糖和做清凉散的酸果子等等东西送给小乔杰,给他配的药水,像蜜水儿似的好吃,所以孩子病了反而高兴。乔杰出痧子的时候他的母亲害怕得好像他得了从来没听见过的恶病,在那紧张可怕的一星期里面,林登和他上司配色勒整整两夜没有睡觉。他们为别的病人肯这样尽心竭力吗?菠萝蜜温室的老板的孩子,像拉夫-泼兰登,还有桂多玲-孟哥和桂尼佛-孟哥,也都害过这种小儿常有的病,这两个医生也肯为他们熬夜吗?就拿房东的女儿玛丽-克拉浦来说,她的病还是乔杰传染给她的,他们难道肯为她牺牲睡眠吗?说老实话,他们不肯。至少在玛丽出痧子的时候他们睡得很安心,说她病得不重,不吃药也会好,只给她配了一两次药水,到她病好的时候,随随便便在药里加了些奎宁皮,做做样子。
赛特笠家对面住着一个矮小的法国骑士,在附近各学校里教法文,黄昏时躲在家里拉他那只声音唏哩呼噜的破提琴,弹出来的各种快慢跳舞曲子听上去忒儿伦伦的直抖。这位老先生最讲究礼节,头发里还洒白粉,每逢星期日一定上海默斯密士修院去望弥撒,不论在思想、行动、仪态各方面都和现在常见的法国人大不相同。如今你在扇形连环拱廊遇见的法国人,开出口来就咒骂英国人奸刁,一面抽雪茄烟,一面恶狠狠的对你瞪眼,竟是一大群满面胡须的蛮子。这位特-大朗卢老骑士提到奥斯本太太之前,一定得先把鼻子里的一撮鼻烟吸完了才开口。他斯斯文文的用手一-,把烟屑拂落干净,撮起五个手指头,放在嘴边先亲一亲,然后撒开手送了一个吻,口里叫道:“啊哟!好个妙人儿啊!”他赌神罚誓的说,爱米丽亚走过白朗浦顿的街上,她踩过的地上便会开花。他赶着乔杰叫小爱神,打听他母亲,维纳斯爱情女神,近来好不好?他又对蓓蒂-弗兰那根说她是女神手下得宠的侍者,也是天上的仙女,把蓓蒂弄得莫名其妙。
像这样的例子多的是,其实爱米丽亚并没有费心思去讨大家喜欢,而且并不知道自己有这样好的人缘。他们一家逢星期天就上本区的教堂去做礼拜,堂里有一个和蔼斯文的副牧师,名叫平尼先生,不断的来拜访爱米。他把孩子抱在身上跟他玩,并且愿意白教他读拉丁文。替他管家的姐姐是个老闺女,看见他这样非常生气。她说:“倍尔贝,她这个人是没有什么道理的。那一回她来喝茶,整整一黄昏没开过口。我看她是个没精打采的可怜虫,根本就没有什么感情。你们男人不过是喜欢她的漂亮脸蛋儿罢了。葛立滋小姐有五千镑,还有别的财产,单说性格就比她强一倍,而且照我看起来也比她讨人喜欢。如果她长得好看些,那你就把她当宝贝了。”
看来平尼小姐的话很有些道理。男人全不是好东西,能够使他们动情的可不是漂亮的脸蛋儿吗?一个女人尽管像智慧女神密纳佛一般贞洁和聪明,如果相貌平常,他们再也不去睬她,只要她有了一双水汪汪的眼睛,还愁人家不原谅她的糊涂吗?哪怕是最蠢的女人,只要她嘴唇红,声音娇,也还是显得怪动人的。太太小姐们向来最公正,她们凭上面说的理由,肯定所有的漂亮女人全是傻瓜。唉,小姐们,太太们,你们里面既不聪明也不好看的也多着呢。
以上所记的都是我们的女主角一生中的小节目。敬爱的读者想必早已猜到,她活了半辈子,从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经历。如果把乔治出世以后七年里面的经过逐天写下来,也找不出几件事情比刚才说起的痧子事件更加重要。有一天,我刚刚提起的那位平尼牧师竟要求她丢弃了奥斯本的名字,改用他的。爱米丽亚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她绯红了脸,含着一包眼泪,抖巍巍的回答说承他关心自己和她可怜的儿子,觉得非常感激。可是除了死去的丈夫,她心上决不能有第二个人。
四月二十五日是结婚纪念日,六月十八日是丈夫的忌辰,每逢这两天她关在房里不出来,专诚纪念死去的亲人。就是在平常日子,她每到晚上躺在孩子的摇篮旁边,也是想着他,花的时间根本就没法估计。到白天,她相当忙碌。她得教乔治读书写字,还教他一点儿图画。她常常给孩子讲故事,所以又得自己看些书。孩子接触到外面的事物之后,眼界慢慢开阔,知识逐渐丰富,她就尽量的教导他崇拜天地万物的主宰,虽然在这方面她自己也懂得有限。每天早晚两次,娘儿两个一起祷告上帝;温柔的母亲全心全意的求上天保佑,儿子刁嘴咬舌的跟着她学,叫人看了又敬畏又感动。我想凡是旁观的人,或是回想到自己小时候这样祷告过的人,没有一个不觉得感动的。他们每次祈祷,总不忘记恳求上帝保佑亲爱的爸爸,口气里好像他还活着,就在那间屋子里。
爱米丽亚一天到晚没有空闲。她每天把这位小少爷收拾得干净整齐,早饭前送他出去呼吸新鲜空气,外公也借此有个推托,可以不去“办公”。她又得别出心裁给儿子做几件漂亮的衣服,既然要俭省,便把自己新婚的时候所有的好衣服都剪开来给他改做,反正她自己只穿一件黑褂子,头上戴一顶系黑带子的草帽。她的母亲因此很不高兴,因为老太太是喜欢颜色衣服的,穷了以后更喜欢花哨的打扮。除了这些事情之外,她还得挤出时间服侍父母。她费力劳神的学会了玩叶子戏,每逢父亲不到俱乐部去,她就一黄昏陪他斗牌。他爱听唱歌的时候她就唱——爱听唱歌是个好现象,因为他听到一半总是舒舒服服的睡着了。他的信呀,说明书呀,计划书呀,章程呀,多得没个了结,都要她起稿子和誊写。老先生从前的老朋友收到的通知,说他现在是无灰黑金刚钻煤公司的代理人,朋友们或一般人需要品质最上乘的煤,可以由他经手购买,价格是每考德隆1多少先令,这通知也是她的笔迹。赛特笠本人不过在传单上签个花名,然后再用他那抖巍巍的书记字开了地址寄出去。都宾少佐也收到一张,是他代理人考克恩和格里恩乌德转给他的。当时少佐正在玛德拉斯,用不着煤,不过传单上的笔迹是认得出来的。天啊!他只要能把写传单的小手握在自己手里,什么代价都愿意付。过了不久,少佐又收到一张传单,上面说:约-赛特笠股份公司已在波尔多、奥泊图、圣-玛丽各地设立代办处,经销名贵葡萄酒、雪利酒、红酒,价格公道,如蒙诸亲好友以及各界人仕惠顾,本公司当予以各种便利。都宾得到这点暗示,狠命的运动当地的总督、司令、法官,还有军队里的人,都去定酒,反正是行政区里所有的熟人没漏掉一个。他写信到赛特笠股份公司里去定酒,那数量大得连赛特笠先生和克拉浦先生(他便是所谓的“股份公司”)都大出意外。可怜的赛特笠老头儿走了这步突如其来的好运,原想在市中心造一所办公厅,雇一群书记,另外辟一个私人码头,并且计划在世界各地设立经销处。可惜好景不常,从此没有接到第二批买卖。老先生已经失去了辨别酒味的能力,军队里的人喝到不能下咽的下等劣酒,大家咒骂经手买酒的都宾少佐。他只好出钱买了好些回来,重新拍卖出去,损失了一大笔钱。那时乔斯已经升到加尔各答税务委员会的委员。他父亲寄给他一巷推销货色的传单,另外附上一封私信,说是他在这次买卖之中打算靠他帮忙,已经运出一批好酒,凭发票取货,请他照数将账单付清。乔斯-赛特笠是在税务委员会做事的,给人家知道他父亲是到处兜销货色的酒商,岂不是像做了贾克-开去2一样的丢脸吗?所以他十分轻蔑的拒绝付款,同时写了一封很厉害的信给父亲,叫他不许多管闲事。遭到拒绝的发票退回原处,赛特笠股份公司只得收下来。所有的亏空,只好把玛德拉斯一注买卖上得来的利润和爱米的一部分存款填进去弥补——
1英国已经废除的度量衡名,用来量煤及石灰等物。
2贾克-开去(jackketch),1686年死,是当时的刽子手,出名的残暴,也有人说他当刽子手的技巧拙劣,所以在他手里受刑的人格外受苦。他的名字现在泛指一切官家的刽子手。
爱米一年有五十镑的抚恤金。除此以外,她丈夫的遗嘱执行人说,奥斯本去世的时候,他代理人手上还有五百镑一注存款。都宾以小乔治保护人的资格,提议把这笔钱存在一家印度商行的分公司里,每年有八分的利钱好拿。赛特笠先生以为少佐对于这笔钱有些不老实的打算,竭力反对,甚至亲自到代理人那里禁止他们用这种方式投资。一问之下,倒使他吃了一惊,原来代理人手上并没有这么一笔钱,他们说上尉剩下的钱不满一百镑,这五百镑想来是另外的一笔钱,详细情形只有都宾少佐知道。这么一来,赛特笠老头儿更相信这里面有些不正当的把戏,便去追问少佐。他拿出爱米近亲的资格,很强硬的要求调查奥斯本上尉从前的账目。他见都宾脸红口吃,一副为难的样子,更断定他不是好人。照他自己的说法,他对那军官发作起来,说的话非常厉害,直截了当的责备他非法侵占了女婿的财产。
都宾听了这话,再也耐不住了。他们原在斯洛德咖啡馆里谈话,都宾不看对手又老又弱,准会跟他闹翻。他刁嘴咬舌的说道:“请到楼上来,我一定要你到楼上来,我要你看看明白究竟谁吃了亏,是我还是可怜的乔治。”他把老头儿拉到楼上他的卧房里,从抽屉里拿出奥斯本的账目和一叠债券,——说句公道话,奥斯本欠了债,从来没有赖着不出债券。都宾接着说道:“在英国欠的账他算付清了,可是临死剩下的钱还不满一百镑。我和一两个别的军官倾其所有,凑足这个数目,而你竟说我们企图诳骗寡妇孤儿的钱。”赛特笠听了这话,又惭愧又懊恼。事实上,都宾对老头儿撒了一个大谎,他不但葬了乔治,付了爱米丽亚的医药费和路费,并且所有的五百镑全是他一个人拿出来的。
关于这些费用,奥斯本老头儿从来没有想到,不但是他,爱米丽亚家里别的亲戚,甚至于连她本人,也没有想到。她相信都宾上尉,当他是个会计,他的一笔账虽然十分混乱,她却不起疑心,并没有知道自己欠了他这么些钱。
她很守信用,一年写两三封信到玛德拉斯给他,说来说去全是关于乔杰的消息。他把这些信当宝贝似的藏起来。爱米丽亚写了信,他立刻就回,可是从来不先写。他不断的送礼给她和干儿子。他从中国寄回来一匣围巾和一副象牙棋子:兵卒是绿色和白色的小人儿,手里拿着真的剑和盾牌;武士骑在马上;城堡装在象背上。配色勒先生说:“孟哥太太的一副也没有这样精致呢。”象棋是乔杰的宝贝,他生平第一封信便是写给他干爹向他道谢。都宾还寄来许多蜜饯、酸辣菜等等食品,这位小爷开了壁橱偷吃,差点儿没送了命。这些东西辣得要命,他以为上帝因为他偷嘴,所以罚他。爱米写信给少佐报告这次不幸的事件,写得很幽默。少佐看她精神逐渐复原,居然能说说笑话,心里很高兴。他又送来两条披肩,白的一条给她,黑的一条有棕榈叶花纹的给她母亲;另外有两条红围脖,送给赛特笠老先生和乔杰冬天里戴。赛特笠太太知道披肩至少值五十基尼一条。她围上披肩,盛装走到白朗浦顿教堂去做礼拜,所有的女朋友都来祝贺她,夸奖这条披肩富丽。赛特笠太太对克拉浦太太和一切白朗浦顿的朋友说:“可惜爱米不要他。乔斯从来不肯送我们这样贵重的礼。我知道,他嫌着我们娘儿,什么都不愿意多给。谁都看得出,少佐一片痴心恋着她,可是只要我提了一声,她就红着脸,眼泪鼻涕的跑到楼上对着那相片儿发愣。我一看见那相片儿就讨厌。奥斯本一家全可恶,有了钱就骄傲的了不得,碰见这种人,也算我们倒楣。”
由此可见乔治小时候的环境很寒酸,四周围的人也都上不得台盘。这孩子身体单薄,脾气骄横,而且很神经质,又因为从小受了女人的调教,有些妞儿气。他热烈的爱他那温柔的妈妈,可是对她非常任性。在他小天地里的人都得听他指挥。他渐渐长大,态度倨傲,和父亲越长越像,引得大人们又惊又叹。他像所有好奇的孩子一样,不论看见什么东西都要问个透彻。他外公觉得他说的话和问的问题着实深奥,心里敬服,于是老是在酒店里讲小家伙怎么有学问有天才,把俱乐部里的人闷得难受。乔治对于外婆很冷淡,不过倒也不和她计较,他四周围的人认为他真是世上无双,他自己反正和他父亲一般骄傲,大约觉得他们的意见很准确。
从他六岁那年起,都宾常常写信给他。少佐问他几时上学,希望他在学校里好好读书;如果不上学校,也得在家请个出色的私人教师。他已经到了受教育的年龄,他的干爹兼保护人表示愿意替孩子付教育费,因为爱米丽亚的进款那么少,这项费用是极难负担的。总之,少佐时刻想着爱米丽亚和她的孩子,委托代理人不时送东西给乔治,像图画书、图画盒、书台等等,一切娱乐用品教育用品,应有尽有。乔治六岁生日前三天,一位先生带着佣人坐着小马车来到赛特笠先生家里,指名儿要见乔治-奥斯本少爷。他是刚特衣街军装铺的吴尔西先生,奉少佐的命令来给小少爷量尺寸做衣服。在从前,小少爷的爸爸奥斯本上尉一向光顾他的铺子的。有时候少佐的两个妹妹坐着自备马车来看他们,说是很欢迎爱米丽亚娘儿一块儿出去兜风,看来也是少佐的意思。两位小姐十分周到,那倚老卖老的态度使爱米丽亚非常不自在,可是她性情随和,什么都肯忍耐下去,再说马车上的装璜又好看,小乔治对它十分醉心。她们两位偶然也要求带孩子到她们家里玩一天;她们住在丹麦山一所漂亮的花园住宅里,暖室里有好葡萄,墙边结着桃子,乔治非常爱去。
有一天,承她们好意,给爱米丽亚带了消息来。她们说这消息非常有意思,是关于她们亲爱的威廉的,爱米丽亚听了准会觉得高兴。
她乐得眼睛都亮了,问道:“什么消息?他要回家了吗?”
不是,绝对不是!看来亲爱的威廉快要结婚了,那位小姐是爱米丽亚的好朋友的亲戚,就是奥多爵士的妹妹葛萝薇娜-奥多。当年奥多夫妇驻在玛德拉斯,她就住到嫂子家里去了。据说人人都称赞她相貌漂亮,而且多才多艺。
爱米丽亚说:“哦!”表示她非常高兴。她说葛萝薇娜和她的老朋友奥多一些长的不像,奥多上校人是十分忠厚的;总而言之,她真的非常高兴。不知为什么,她情不自禁的一把抱起乔治来,满心疼爱的吻着他。她把孩子放下地来的时候,眼圈儿都红了,一路上她始终没有开口——不过她真的非常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