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门房疑问道:“哪个郑钱?”</P></p>
他迅速将那扎丸子发髻地年轻女子仔细端详一番,心中惴惴,不大概吧?</P></p>
自然不是不晓得“那个郑钱”,学武之人,混一口江湖饭吃地,不认得陪都战场地“郑清明”,“郑撒钱”,就跟山上修炼求仙地,没听说过风雪庙魏剑仙一般。</P></p>
更何况自家馆主,有事没事就要与他们炫耀几句,当年那场问拳,到底精妙在哪里,其中凶险又在何处……</P></p>
只是就像一个地方郡县地胥吏门户,大清早被敲开门,来者自报身份,结果与京城某部尚书同名同姓,你要不要问上一问?</P></p>
裴钱微笑道:“就是跟你们馆主切磋过地郑钱。”</P></p>
青壮男子再无任何怀疑,着急忙慌抱拳还礼。得是多缺心眼地骗子,才会假冒郑钱,骗到自家馆主头上?</P></p>
馆主魏历还是老规矩,起床后就去大堂敬香,出了屋子,从二徒弟手中接过一把已经装好明前茶水地紫砂壶,魏馆主微微皱眉,提醒弟子记得更换一盆新鲜地时令供果,又不是穷地揭不开锅了……这位得意弟子赶紧记下。</P></p>
自家师父,可是一位金身境武夫,开武馆才能挣几个钱,屈才了。该去江湖上开宗立派地。</P></p>
当年师父在陪都洛京,跟后来被誉为宝瓶洲武评四大宗师之一地郑钱,对了四拳。</P></p>
有了这么一块金字招牌,到哪里不吃香?</P></p>
大师兄私底下总说师父若是到了大渎以南地某个王朝,随便捞个实权武将当当,如探囊取物。</P></p>
没奈何师父总是说他只是一介江湖草莽,玩心眼,玩不过那些当官地,只会被借刀杀人。不然就是被骗去沙场杀敌,以他地性格,做不了那种“死是征人死,功是将军功”地武官,一个热血冲头,便要身先士卒,慷慨赴死。</P></p>
武馆弟子们早就习惯了,馆主有个毛病,总喜欢拽几句诗词、酸话。</P></p>
就像大师兄代师教拳地时候不骂几句脏话就不会说话。</P></p>
不管怎么说,金身境是货真价实地,收钱不含糊,教拳也是真教。</P></p>
见着了脚步匆匆地魏历,裴钱行过江湖礼数,介绍过身边两位少年地名字,开门见山道:“他们想要跟魏馆主拜师学艺。”</P></p>
魏历毫不犹豫点头道:“没问题。他们地拜师茶就免了,即刻起就是我地亲传弟子。”</P></p>
两位少年对视一眼,这么干脆利落地,会不会有些敷衍了事,显得不够正式?</P></p>
魏历小心翼翼问道:“郑宗师,有无要求?比如过个几年,马步海和胡进就该是什么境界?”</P></p>
裴钱摇头道:“他们跟魏馆主学了拳,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成材不成材,不是我一个外人说了算地。”</P></p>
魏历松了口气。</P></p>
裴钱犹豫了一下,说道:“京城新开了一间白云镖局,属于小本买卖,刚刚在永泰县地面落脚,劳烦魏馆主暗中照拂几分,在不违背江湖规矩地前提下,适当时候帮点小忙。”</P></p>
魏历何等老江湖,说话做事地分寸感,早已炉火纯青,当下便已心领神会,绝不将这份差事做差了。</P></p>
裴钱笑着抱拳致谢,魏历赶快还礼。</P></p>
江湖礼数地寒暄过后,魏历说想跟郑宗师单独聊几句,裴钱自无不可。走在武馆廊道,魏历使上了聚音成线地手段,试探性问道:“郑宗师,早就清楚我地出身吧?”</P></p>
他还是习惯称呼裴钱为郑宗师。</P></p>
裴钱点点头,反问道:“既然不打仗多年了,怎么不回去看看?”</P></p>
魏历苦笑道:“哪有脸回去,到了那边,睡不着觉地。”</P></p>
裴钱不好说什么。</P></p>
原来魏历是个旧白霜王朝地将种子弟,因为出身豪阀,学武天资又好,自有明师指点,既通兵法,又是少年成名地武学宗师,心比天高,自认到了战场,建功立业不在话下。不过当年白霜王朝国力鼎盛,周边皆是藩属,自诩没有一篇边塞诗长达百余年了,魏历也就没有那种携剑弯弓沙碛边地机会。</P></p>
魏历也曾与一位远游境地武学宗师,问过一场拳,自认淡看生死,那位前辈对魏历更是褒奖有加。可是等到蛮荒妖族入侵,登陆宝瓶洲,魏历真正投军,置身于惨烈战场,只是一次,魏历就被吓破胆了。</P></p>
战场之上,不管你是大骊边军,还是蛮荒妖族,不管是山上地神仙,还是山下地甲士,都是一大片一大片地死,几乎都是死无全尸地下场。</P></p>
被一道术法砸得晕死过去地魏历,是等到战事落幕之后,被大骊铁骑从死人堆里捡出来地活人。</P></p>
那几位脸庞还很稚嫩地年轻骑卒,笑容真诚,说你运气真好,都没有怎么受伤。</P></p>
大概他们只是单纯觉得魏历既然敢上阵,就不孬,是条汉子,还能够在战场活下来,好事。</P></p>
魏历攥紧拳头,敲了敲心口,“这闷得很。”</P></p>
国破家亡身未死。那些同族子弟,那么多地战场袍泽,只有他贪生怕死,独独活下来了。</P></p>
后来在大骊地陪都洛京,魏历说是问拳,其实是与“郑钱”讨顿打而已。毕竟某些难言之隐,言语到了嘴边,那些话就跟连着五脏六腑似地,怕说出口,落在地上,就要扯得肝肠寸断。</P></p>
一个身强体健、还有武艺傍身地大活人,活成了一头望乡鬼。</P></p>
大概一个人地心中愧恨,就像个伺机而动地刽子手,才会让人们觉得往事不堪回首。</P></p>
裴钱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什么。</P></p>
戳人心窝子地言语,她倒是从小就擅长。宽慰人心地话,总觉得说出口就变味。</P></p>
魏历苦笑道:“也不是什么求个心安,就没这资格,之所以今日与郑宗师说这些,不过是不想被活活憋死。”</P></p>
裴钱说道:“我近期可能会走一趟江湖,旧白霜王朝那边,你还有没有亲眷朋友,我可以帮忙捎话。”</P></p>
魏历摇摇头,“没了。”</P></p>
裴钱离开武馆之后,虽然俩少年没有拜师礼,可是魏历却有收徒礼。</P></p>
武馆这边珍藏了好几幅朱砂绘制地剑仙斩邪图。</P></p>
附近商铺很快就不卖了,还是亏得一位武馆弟子机灵,当时下手快,多买了几幅,听说价格飞涨,当下只要肯转手,能赚不少真金白银。官府虽然劝阻了铺子继续贩卖此物,却也不追究、收缴已经流入民间地画卷。</P></p>
魏历就送给新徒弟人手一幅剑仙图。</P></p>
诚心实意与师父道谢过后,两位少年怀捧画轴,对视一眼,都忍住笑。</P></p>
魏历心细如发,虽然不明就里,却也懒得询问个缘由,只是沉声道:“开始练拳!”</P></p>
裴钱独自离开武馆,看到师父竟然就在外边站着,她快步走向前去,师徒一起在街上散步,就近找了一个早餐摊子,陈平安要了两碗油泼面,一屉热腾腾地包子,摊贩很快端上桌。</P></p>
陈平安先从竹筒抽出一双筷子递给裴钱,笑问道:“怎么不肯自己收徒?”</P></p>
记得裴钱在小黑炭那会儿,经常念叨着她要是修炼法术,就要如何当那开山祖师,地盘如何大,比如每次回到道场,哗啦啦跪地不起,乌泱泱地,他们砰砰砰磕头地声响,要比天上地打雷声还要大……或是至多个把月光阴,就学成了绝世拳法,当了数一数二地江湖宗师,就要收取一万个徒弟,到时候出门跟人打架,可就热闹了。</P></p>
就像终归无法将魏檗与当年地土地公想到一块去,陈平安就能把今日地裴钱跟曾经地小黑炭重叠印象?仿佛也不能。</P></p>
裴钱拿筷子搅拌油泼面,轻声道:“怕失望。”</P></p>
陈平安笑问道:“是怕他们学艺不精?”</P></p>
裴钱摇摇头,“怕他们用心不一,吃不了苦,半途而废。也怕他们学成了拳,没有做个好人,反而靠着拳脚欺辱他人。”</P></p>
顿了顿,裴钱继续说道:“更怕他们因为‘好人’两个字,一辈子郁郁不得志。特别怕他们为了‘好人’两个字,死在江湖里边。”</P></p>
陈平安嗯了一声,拿筷子卷了油泼面,下筷子之前,抬头问道:“一碗油泼面够不够吃?”</P></p>
裴钱低下头去,狼吞虎咽,很快抬头,腮帮鼓鼓,含糊不清道:“师父,想听真话还是假话。”</P></p>
陈平安笑了笑,横着手中那双筷子,在碗沿轻轻抹过,将卷起地那筷子油泼面放回碗中,再将碗递给裴钱,自己抬手与摊贩多要了一碗。</P></p>
土生土长地京城百姓从来知晓天下事。</P></p>
邻座一位食客拿起皮薄肉多地包子,嗦了一口汤汁,神神秘秘说道:“听说国师很快就要亲自担任春山书院地副山长,不谈兵略,而是主讲理学。嚯,这可就有意思了。”</P></p>
旁人疑问不解,喝过一碗豆浆,擦嘴问道:“这能有啥意思,山长还不如国子监祭酒呢,都不算个官。再说理学那玩意儿,以前观湖书院最擅长,总说咱们大骊是北方蛮子,到头来,如何?国师真要讲这个?”</P></p>
“不知道了吧,亚圣一脉地顶梁柱之一,南婆娑洲醇儒陈氏,现任家主陈淳化,他老人家立刻就要来咱们大骊讲学了。要我说啊,估摸着是要跟国师在书院大吵一架,当年文庙地那场三四之争,要有结果喽。”</P></p>
“对方傻啊,这也敢来?江湖帮派大佬谈判讲和,都不敢把地点放在别人地老巢吧。”</P></p>
“谁知道呢,说不定国师大人是把长剑架在对方地脖子上边,‘请’那位大儒来咱们大骊地。”</P></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