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娟秀、干净的字迹,像初春柳枝上新抽的嫩芽,清晰地印在上面。用的是深蓝色的墨水笔,在图书馆恒定的光线下,流淌着温润而坚定的光泽:
“明天见吗?”
四个字,一个问号。
简单得不能再简单,却又重逾千钧。每一个笔画都像带着微弱的电流,瞬间穿透苏晚冰冷的指尖,沿着手臂的神经,直抵她僵滞的大脑和冻结的心脏。她认得这字迹。三年里,她无数次在借阅登记簿上看到过同样的签名——林溪。
空气仿佛凝固了。图书馆里恒常的寂静此刻变成了巨大的轰鸣,在她耳膜里疯狂鼓噪。血液在血管里奔涌的声音清晰可辨。她像被这行字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昨天林溪离开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那眼底沉重的雾气,此刻都有了答案。那不是告别,是等待。一场跨越了无数个沉默日升月落的、小心翼翼的等待。
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攫住了苏晚。那是一种混杂着狂喜、难以置信、以及迟来的、几乎将她淹没的巨大恐慌的洪流。她不能待在这里!林溪在等一个回答!一个她迟到了三年,甚至可能已经永远错过的回答!
她猛地转身,动作幅度大得带倒了旁边的椅子,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在寂静的阅览室里如同惊雷。几道惊愕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苏晚却浑然不觉。她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卡片背面那四个字。她攥紧了那张小小的卡片,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她甚至顾不上扶起椅子,像一枚失控的子弹,朝着图书馆的玻璃大门冲去。
外面不知何时下起了雨。不是倾盆暴雨,是那种细密、连绵、带着初秋寒意的冷雨,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网,笼罩了整个城市。苏晚一头撞进这片湿冷里,冰冷的雨点立刻打湿了她的额发和单薄的图书馆制服外套,激得她打了个寒噤。她毫不在意,只是下意识地、更紧地攥住了手心那张小小的卡片,坚硬的边角硌得掌心生疼。这细微的痛感反而让她更加清醒,更加确认这不是幻觉。
去哪里找?林溪会去哪里?
念头电光火石般闪过。火车站!一个拖着行李、即将离开的人,最可能去的地方!苏晚的心脏被这个念头狠狠攥紧,几乎窒息。她不顾一切地冲到路边,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用力挥手,一辆出租车带着刺耳的刹车声在她面前停下。
“师傅,火车站!快!越快越好!”苏晚拉开车门钻进去,声音因为急促和寒冷而发抖,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哭腔。
司机从后视镜里瞥了一眼这个浑身湿透、脸色苍白得吓人的女孩,没多问,猛地一踩油门。车子汇入雨幕中的车流。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霓虹灯的光晕在水中扭曲、拉长,像迷离破碎的梦境。苏晚的心跳快得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肋骨。她死死地盯着前方挡风玻璃上疯狂摆动的雨刮器,视线却无法聚焦。手心那张硬硬的卡片边缘,成了此刻唯一真实的触感。那四个字——“明天见吗?”——像烙印一样灼烧着她的掌心,也灼烧着她的灵魂。
时间在湿漉漉的焦虑中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难熬。当出租车终于拐进火车站前混乱喧嚣的广场时,苏晚甚至等不及车完全停稳,就胡乱塞给司机一张钞票,推开车门,再次一头扎进冰冷的雨幕里。
雨水瞬间将她浇得更透。她冲进巨大而嘈杂的候车大厅,像一尾迷失在浑浊激流中的鱼。目光焦急地扫过一张张陌生的、疲惫的、行色匆匆的面孔。广播里列车信息机械地滚动播放,人声、脚步声、行李箱轮子摩擦地面的声音混杂成一片令人眩晕的噪音海洋。没有她。哪里都没有那个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的侧影。
恐慌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让她无法呼吸。难道还是错过了?那行字迹带来的微弱光亮,就要被这冰冷的雨和喧嚣的车站彻底吞噬了吗?
就在绝望像潮水般即将没过顶点的瞬间,苏晚的目光猛地定格在大厅巨大的落地玻璃窗外。隔着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玻璃,在站前广场靠近出租车临时停靠点的边缘,昏黄的路灯光晕下,站着一个孤零零的身影。
高挑,瘦削,穿着一件米色的薄风衣,雨水已经将风衣的颜色浸染得更深。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深蓝色行李箱。她没有打伞,只是微微低着头,细密的雨丝不断落在她的发顶、肩膀,勾勒出一种被整个世界遗弃般的萧索。她站在那里,像一株被风雨吹打、却固执地不肯倒下的芦苇。
是林溪!
苏晚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骤然松开,血液猛地冲向四肢百骸。她甚至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雨水顺着发梢流进脖颈的凉意。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指令——过去!到她身边去!
她再次冲向出口,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冰冷的雨和嘈杂的人声瞬间将她包裹。她朝着那个身影狂奔而去,脚步溅起地上的积水,湿透的裤脚紧紧贴在腿上。距离在缩短。五米、三米、一米……
林溪似乎听到了动静,身体微微一僵,缓缓地、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迟疑,转过了身。
雨帘模糊了她的视线。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那双总是沉静如深潭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出苏晚狂奔而来的身影,里面翻涌着极其复杂的光——惊愕,茫然,一丝微弱的、几乎不敢确认的期待,还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和忧伤。那眼神,像在悬崖边缘,终于看到了一根垂落的绳索,却又害怕那只是幻觉。
苏晚在她面前猛地刹住脚步。冰冷的空气被她剧烈喘息的动作大口大口地吸入肺里,带着雨水的腥气。喉咙干涩灼痛,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几乎要跳出来。冰冷的雨水顺着她的额角、鼻尖、下颌线不断滚落,流进眼睛里,带来一阵刺痛。她什么都顾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