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大厨房除却放饭的时辰,平日里院门紧锁,静悄悄的。</p>
便是他来了,也得先敲门,待里头的人验过身份,才肯放他进去。</p>
可今日那门竟虚掩着,他指尖一碰便开了——院心空荡荡,连个人影也没有。</p>
他心头顿时掠过一丝异样,警意暗生。抬眼望去,大厨房的窗棂里仍漏着一线昏黄灯光,幽幽地浮在空院之中。</p>
进忠这才暗暗松了口气,心里暗忖:想必是值夜的厨子仗着大雨滂沱,料定无人查点,便躲在里面偷酒吃。</p>
念及此处,进忠只得摇头叹气:若让管事逮个正着,这几人免不了一顿板子,雨夜也得拖出去挨揍。</p>
若再撞上管事心情糟,连夜把人捆回内务府,一条命褪半条皮也是常事。</p>
好在今日撞进来的是他。</p>
御膳房出身,又当过杂役小太监,深知雨夜偷一口酒的苦,抬眼看见也只做没看见,权当自己还当年的情。</p>
进忠提步往大厨房去,临到门槛却收住脚,侧身贴门,屏息听里头的动静。</p>
他听了片刻,眉心越拧越紧——外头雨声如注,里头却静得连根针掉地都能听见,哪像偷酒吃的人能憋得住?</p>
便是偷酒,也总该有压低嗓门的嬉笑、杯盏轻碰,可此刻连一声喘息都无,静得骇人。</p>
可如今这死寂一片,反倒像一口深井,把他刚放下的心又猛地吊到了嗓子眼。</p>
他眉心紧锁,指尖抵住门扇,缓缓施力,让那道缝在无声中一寸寸扩大。</p>
果不其然,这门也同院门一样,指尖才一用力,便悄没声地裂开一道缝,像早有人从里头留好了似的。</p>
门缝一开,他的心脏跟着“咚”地猛撞两下,脚底生寒,几乎想掉头便走。可转念一想——来都来了,若真有什么勾当,不看清回去也睡不踏实——只得咬紧后槽牙,把呼吸压到最低,贴着那道黑缝往里探。</p>
他倒没往“出事”上想——这儿是皇城深处,御膳房又挨着禁军环布的外廷,哪来的刺客会冒雨翻几道宫墙,只为宰几个偷喝酒的小太监?说出去都没人信。</p>
他暗自断定:一准是雨下得太大,那几个值夜的懒骨头趁机溜回庑房躲觉去了,厨房里才空得连灯火都忘了熄。</p>
若真如此,这事便遮不得——他得立刻去寻大厨房的管事:万一圣上半夜传宵夜,御膳房却唱空城计,御前的人掉脑袋,他也得跟着吃挂落。</p>
念及此,进忠面色倏地沉下来,手腕一送,将大门“吱呀”一声彻底推开。</p>
灶膛后的暗角里,梦曦抱膝蹲着,一手托油亮的烧鸡,一手提小巧酒壶,啃一口肉、抿一口花雕,腮帮子鼓得正欢——那坛被管事藏得严严实实的陈年花雕,早被她摸出来解腻了。</p>
外头雨幕沉沉,潮气爬砖缝;她却缩在灶后,被余烬烘得周身干爽。咬一口酥皮烧鸡,油顺着指缝滴;再抿一口暖洋洋的花雕,酒香直冲到脑门——雨声愈急,嘴里愈香,吃得她满嘴晶亮,连叹都顾不上。</p>
这鸡是值夜小管事千挑万选的“私粮”——皇庄三黄鸡里最肥嫩的一只,杀完用蜜酱腌透,吊炉里烤到皮脆脂香。怕放凉了肉柴,他连坛带汤坐在小炉上,文火咕嘟,让鸡油慢慢渗回汤里,守着一屋酥香,只等自己轮完这班夜哨再独享。</p>
鸡只一斤出头,却是御膳房秘法:先蜜卤后微火,煨足两个时辰,肉酥烂到轻轻一碰,骨头便自己离席;入口不必嚼,舌尖一压,连骨带髓化做一股浓香,直滑喉咙。</p>
此刻入口,温度、咸鲜、脂香都卡在最好的那一点,像掐着秒表端上来的——舌面一压,肉绽骨酥,满嘴恰到火候的满足。</p>
她咬着最后一块腿肉,舌尖把骨头都卷干净,心里却止不住地叹气:早知道只剩这一只,就该连坛子一起揣走。不能连吃带拿,天底下还有比这更亏的事?——罢了,得多喝两口坛子里的花雕,才能把这份“错失”压下去。</p>
长年茹素,胃里清得能照见人影,这一口荤腥便像久旱逢甘霖——她舍不得囫囵吞,非得把肉丝一丝一缕拆出来,让舌尖慢慢磨,让齿缝细细品,生怕辜负了厨子那坛文火里守了半夜的心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