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尘的靴底刚蹭到狄府玄玉路上的青苔，后颈就猛地一麻。这绝不是平日里那些护着他的仆从敢用的力道，带着点不容置喙的沉劲，像块浸了冰的铁，不轻不重地按在他衣领上。</p>
<span>罄竹</span>少主，上哪儿啊？</p>
身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却让狄尘瞬间垮了肩膀。他慢吞吞转过身，果见罄竹冷着脸看他，青灰色的衣裳衬得人愈发冷酷。</p>
<span>狄尘</span>罄竹哥...</p>
狄尘试图扯出个讨饶的笑，脚尖悄悄往后挪。</p>
<span>狄尘</span>我就...就回房换件衣裳，刚从外面回来，一身土，别污了祠堂的地......</p>
<span>罄竹</span>少废话，家主在里头等了一个时辰了。</p>
罄竹打断他，拎着他后脖颈的手又紧了些，语气也没松半分。</p>
<span>罄竹</span>老太爷也在。</p>
<span>罄竹</span>还有你五姑，大房、六房的各支的宗亲，都在。</p>
这话一出口，狄尘那点想溜的心思瞬间散了。他盯着罄竹，喉结滚了滚。方才在河边，寂奈转身时那句“跟他们回去吧”还飘在耳边，当时他脑子一热，竟真的跟着家仆们回来了。</p>
现在想想，根本就是鬼使神差。寂奈那双没什么情绪的眼睛扫过来时，他竟连半分反驳的力气都没有。</p>
可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狄尘太清楚宗亲都在意味着什么，去了也是一味的说教，什么劝他走正途，光耀门楣，他听的耳朵都起茧子了。</p>
<span>罄竹</span>走吧。</p>
罄竹见他不挪步，也没再催，只是往祠堂的方向侧了侧身，指尖在袖管下轻轻扣了扣。那是早年他救狄尘父亲时留下的旧伤，一到阴雨天就发疼。狄尘看见那小动作，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没了。</p>
他知道自己惹不起罄竹，论身份，他虽然是少主，可罄竹是八叔狄寻麟的贴身侍从，八叔如今是狄阿怖罗的家主，罄竹跟着家主出入，府里上上下下都得给三分薄。论情分，当年他爹在跟着异能宗平定战乱，差点死在战场上，是罄竹背着人跑了三十里山路求医，命算是罄竹给的，家里人对他从来多敬着三分。最要紧的是，府里其他人待他，都是捧着护着的，谁让他爹是早逝的老三，曾最受器重。阿爷疼他、八叔护他、七叔有什么好的都想着他，连那个眼高于顶的五姑，见了他也少些厉色。</p>
唯独这罄竹，从来不吃他这套，上次他偷摸去出去玩儿，被罄竹抓回来，硬是按在廊下罚跪了两个时辰，膝盖红得像烤透的炭。阿爷自知他怕罄竹，别人都管不了他，竟也不来劝。最后还是八叔咳着病气出来打圆场，才饶了他半程。</p>
这会儿罄竹虽没提罚跪的事，但那双沉得像深潭的眼盯着他，狄尘就知道躲不过去。他蔫蔫地跟上，靴底碾过地板的声响，在寂静的庭院里格外刺耳，像在数着他一步步走向刑场的步数。</p>
祠堂的黑漆大门是虚掩着的，还没走近，就听见里头传来压抑的咳嗽声。</p>
狄尘一听就知道是八叔，那咳嗽声断断续续，夹在宗亲们低低的交谈里，像片被风刮得发颤的枯叶。</p>
<span>罄竹</span>进去吧，别让家主再等了。</p>
<span>狄尘</span>嗯。</p>
他的心又往下沉了沉，八叔身子弱，最是受不得气，想来是为了等他，又熬着病坐了这许久。</p>
罄竹伸手推开门，一股混着线香、老木和草药的味道扑面而来。狄尘刚迈过门槛，就被里头的阵仗惊得脚步一顿。</p>
祠堂两侧的长凳上坐满了人，左首是大房的宗亲，个个穿着浆洗得笔挺的锦袍，脸色沉得能滴出水来。右首是六房的宗亲，此刻也都低着头，知道他进来也不看他。下首的台阶边，站着伺候的丫鬟仆从，加起来有百十号人，乌泱泱地堵在祠堂里，大多目光都齐刷刷落在他身上，像无数根细针，扎得他后背发紧。</p>
主位左侧，阿爷狄策正襟危坐。老人家头发已经全白了，却梳得一丝不苟，藏青色的锦袍上绣着狄家的玄鸟纹，随着呼吸微微起伏。</p>
他没像往常那样一看见狄尘就软下脸色，只眯着眼，指节分明的手按在膝头的拐杖上，杖头的玄鸟雕纹被摩挲得发亮，此刻却透着股慑人的威严。</p>
而阿爷身边的主位，八叔正靠着软垫坐着。他穿了件月白色的常服，领口松松地敞着，露出颈间系着的药囊。那是他常年不离身的，里头装着润肺的草药。许是坐得久了，他脸色白得近乎透明，指尖捏着块帕子，正低低地咳着，每咳一声，肩膀就轻轻颤一下，像极了狄尘小时候在园子里看见的、被雨打弯的梨花枝。</p>
<span>甲</span>还愣着干什么？</p>
二祖公是阿爷的二哥，别人没说话，他先开了口，声音里带着怒气。</p>
<span>甲</span>整个狄家上上下下，百十口人等你一个！</p>
<span>甲</span>你倒好，出去野了三天，回来还敢磨磨蹭蹭！</p>
这话像个信号，紧接着就有宗亲跟着附和。</p>
<span>乙</span>就是，老太爷和家主都在这儿等你，你眼里还有没有祖宗？</p>
<span>乙</span>前几日就听说你跑去外头疯，还跟些狐朋狗友去宗主府门前晃悠，你可知那是什么地方？</p>
<span>乙</span>如今各宗都盯着咱们狄家，你就不怕被人抓了把柄？</p>
<span>乙</span>老三要是还在，哪容得你这么无法无天！</p>
议论声嗡嗡地裹过来，狄尘攥紧了袖管，指尖掐进掌心。他知道这些人说的都对，可他只想做个潇洒浪子，跟三两好友四处游历。也是碰巧了才去的宗主府门口，他又不是故意去引人注目的。</p>
可现在说这些，没人会信。他深吸一口气，没去看两侧的宗亲，也没敢看上位的阿爷，径直穿过人群，在祠堂中央的蒲团上跪了下去。</p>
膝盖刚碰到冰凉的青砖，就听见头顶传来阿爷的声音，比平日里沉了几分。</p>
<span>狄策</span>知道错了？</p>
<span>狄尘</span>知道。</p>
狄尘低着头，额发垂下来遮住眼睛，闷声应着。</p>
<span>狄策</span>错在哪了？</p>
<span>狄尘</span>不该偷溜出府，不该去宗主府外头晃，给家里添麻烦了。</p>
他说得小声，祠堂里却瞬间静了下来。连八叔的咳嗽都停了，只剩下线香烧着的“滋滋”声。</p>
过了片刻，才听见阿爷重重地哼了一声。</p>
<span>狄策</span>你个小滑头，倒会捡轻的说。</p>
<span>狄策</span>你只当自己是去晃了晃？</p>
<span>狄策</span>你可知前几日，其他十宗的人已经在宗里递了话，说咱们狄家恃宠而骄、心存不轨，保不齐有了不臣之心吶！</p>
<span>狄策</span>这是把刀子，要往咱们狄家心口扎，越是这样越不能让他们得逞，你懂不懂？</p>
狄尘猛地抬头，撞进阿爷满是怒色却悲凉的眼睛里。</p>
他从没见过阿爷这样生气，平日里阿爷虽严厉，可对他总多些纵容，哪怕他闯了祸，也只是罚他抄几遍家规。可今天，阿爷的手按在拐杖上，指节都泛了白，显然是真的动了气。</p>
<span>狄尘</span>阿爷，我......</p>
他想解释，想说自己没干什么，只是路过。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在如今这个时候，任何解释都像狡辩，在场的人信他，其他家族却不会，他们巴不得抓住他们家一个把柄呢。</p>
他也很后悔，但那天他根本没注意，而且他连台阶都没踩啊。</p>
狄策叹了口气，如今异能宗十二个家族，表面上看着平静，暗地里早就是波涛汹涌。</p>
宗主寂瞳虽是寂若兰幽家的人，可寂家早就大势已去，宗主之位形同虚设。各宗盯着那个位置不是一天两天了，只缺个名正言顺的由头。而他们狄家，是唯一还站在宗主这边的家族，这些年靠着狄家的势力，各宗才不敢明目张胆地篡位，可暗地里的绊子从来没断过。</p>
狄策虽知自己这孙儿不是惹下滔天大祸的，可他无心之举，可不就是给了那些人把柄么。</p>
<span>狄策</span>你可知你八叔为了你，昨天咳了一整夜？</p>
阿爷的声音又沉了些，目光扫过侧位的狄寻麟。</p>
<span>狄策</span>他听说你被其他宗门的人看见了，急着去给你打点，连药都忘了喝。</p>
<span>狄策</span>你八叔身子什么样，你不清楚？</p>
狄尘顺着阿爷的目光看向八叔，正撞见他看过来的眼神。</p>
狄寻麟没像其他人那样生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眼底带着点无奈的疼惜，指尖还捏着那块沾了些药渍的帕子，见狄尘看过来，竟还想扯出个笑，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咳嗽打断。那咳嗽比刚才更急，他弯着腰，肩膀剧烈地起伏，帕子捂在唇上，指缝里隐隐渗出点淡红。</p>
狄尘猛地想站起来，却被身后的罄竹按住了肩膀。</p>
<span>狄尘</span>小叔！</p>
<span>罄竹</span>少主...</p>
罄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可按在他肩上的力道却重了些，示意他宗亲都在看，若在莽撞，还得重罚。</p>